十二月七号，大雪。市公安局法医中心，地下二层。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味道，冰冷刺鼻。

无影灯惨白的光打在解剖台上，勾勒出人体冰冷的轮廓。那是我的丈夫，江枫。三个小时前，护林员在城郊雁回山脚下发现了他。初步勘察，失足滑落，后脑撞击锐石，颅骨骨折，颅内出血。大雪几乎掩盖了一切痕迹。一切看起来都像一场不幸的意外。

刑警队长老赵站在旁边，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沈法医，要不……还是让小张来吧？你……不用。我的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听不出一丝波澜，我来。戴上乳胶手套，冰冷的触感紧贴皮肤。拿起解剖刀，不锈钢反射着寒光。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看我，眼神里有同情，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妻子解剖丈夫的尸体，这太过违背人伦。但他们不懂。

我必须亲手切开他。我必须知道真相。三天前，那个雪夜，他开车说去加班，再无音讯。

直到发现尸体。而在他失联后的第十二个小时，他那个一直关机的手机，竟然给我发来了那条诡异的短信。珂，如果我死了，一定是陆蔓干的。小心她……陆蔓。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锥，扎进我心里。她是江枫建筑设计事务所最得力的合伙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高徒，也是我无话不谈的闺蜜。我们一起逛街，分享心事，她甚至是我婚礼的伴娘。这条短信太诡异。像指控，又像遗言。江枫的手机至今没有找到。

发信人是谁？如果是凶手，为何要嫁祸得如此明显？

如果是江枫自己……他怎么可能在遇害后发短信？逻辑上全是漏洞。但我知道江枫。

他思维缜密，从不做无意义的事。这条短信，一定是他用某种方式留下的线索。而线索，往往藏在最深处。解剖刀沿着胸骨中线划下，皮肤、皮下组织、肌肉……层次分明。

我像个最精密的机器，操作精准，没有一丝颤抖。取出心脏、肺脏、肝脏……检查。

没有明显异常。终于，到了胃。胃壁平滑。内容物不多，一些未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符合末次进餐后数小时的特征。但是，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的、不属于食物的异物。

我的动作停顿了一秒。周围助理法医的目光也聚焦过来。我用组织钳，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放在托盘里，用生理盐水冲洗干净。一枚戒指。铂金指环，中间镶嵌着一颗不小的钻石，在无影灯下折射出冰冷耀眼的光。不是我的婚戒。我的戒指是简单的素圈，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这枚戒指，款式华丽，崭新。是订婚戒指。而戒指的内圈，刻着细小的字母：J&LForever。J 是江枫Jiang Feng。

L……是陆蔓Lu Man？冰冷的金属贴着我的指尖，几乎要冻伤皮肤。

胃里翻涌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不是因为尸体，而是因为这赤裸裸的背叛。记录，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胃内发现异物，铂金钻戒一枚，内刻字母 J 和 L。助理小张倒抽一口冷气，记录的手有点抖。老赵眉头紧锁，凑近看了看：这……？我没有回答，继续手上的工作。但我知道，意外死亡的结论，已经被这枚戒指彻底推翻。谁会在意外滑倒前，吞下一枚订婚戒指？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场谋杀。而我的丈夫和我的闺蜜，早已暗度陈仓。那条短信，是真的指控。解剖结束，天已经黑了。我走出法医中心，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稍微压下了那股翻腾的恶心感。

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蔓蔓两个字。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沙哑而疲惫：喂，蔓蔓……珂珂！你在哪？

我听说……我听说江枫他……电话那头，陆蔓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听起来悲痛欲绝，完美无瑕，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一定是搞错了！我在局里……刚做完初步检查。

我低声说，指甲掐进掌心。我过来接你！你等着我！别一个人待着！

她不容分说地挂了电话。二十分钟后，她的白色宝马停在我面前。她冲下车，眼睛红肿，妆容却依旧精致，一把抱住我，哭得浑身颤抖：珂珂……怎么办啊……江枫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她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是江枫去年生日时，我陪她挑的那款。我僵硬地任由她抱着，感受着她的表演，胃里那股恶心感又涌了上来。警方……怎么说？她抽泣着问，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初步看，是意外。我垂下眼，掩饰住眼底的冰冷。

她似乎松了口气，但立刻又换上更悲痛的表情：意外……怎么会是意外呢……他那么好一个人……

她捂着脸，哭得情真意切。如果不是那枚戒指和那条短信，我几乎都要相信了她的悲伤。

他最近……有什么不对劲吗？我试探着问，工作压力大？或者……别的什么事？

陆蔓的哭声顿了一下，随即摇头：没有啊……事务所最近挺好的……他可能就是太累了……都怪我，没多关心他……她又开始自责地哭起来。演技满分。我看着她，突然问：你上次见江枫是什么时候？她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哽咽着说：就是……就是他出事前一天下午，他来事务所拿了份文件，很快就走了。

怎么了？没事，我摇摇头，随便问问。出事前一天下午？时间对得上。

但我知道她在撒谎。江枫胃里的食物残渣显示，他末次进餐是在死亡前 4-6 小时，吃的是西餐，包括鹅肝和松露这类他平时并不常吃的东西。而那天下午，我清楚地记得，陆蔓的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是在一家新开的法式餐厅，定位显示就在市中心。

配文：美味值得等待～。照片角落，无意拍到了一只男人的手，手腕上戴着一块百达翡丽。江枫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是我送他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珂珂，你脸色好差，我先送你回家吧。

陆蔓担忧地看着我，启动车子。家？那个充满了江枫痕迹，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窒息的地方？

不，我拒绝，回局里。还有些后续……手续要办。我需要一个人待着，我需要理清思路。陆蔓劝了几句，见我很坚持，只好作罢。把我送回市局，她又是一通叮嘱，才依依不舍地开车离开。看着她的车尾灯消失在路上，我脸上的脆弱和疲惫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回到办公室，反锁上门。

我调出了雁回山发现尸体现场的所有照片和勘察报告。大雪掩盖了太多。

几乎没有有价值的脚印、车辙印。发现尸体的位置，陡坡，乱石。

确实是失足坠落的合理地点。但，太合理了。就像精心布置过的舞台。

我的目光落在现场照片的角落里——尸体旁散落着几根折断的枯树枝，还有一块略显突兀的、棱角尖锐的石头，上面沾着暗红色的血迹和几根头发。

那就是致命的凶器。我放大照片，仔细观察那块石头。边缘似乎……过于尖锐了？

不像长期暴露在自然环境中被风雨磨圆的样子。而且，石头上沾染的泥土颜色和质地，和周围地面的泥土，似乎有细微的差别。一个疯狂的念头窜进我的脑海。如果，致命伤不是坠落造成的呢？如果，那块石头根本不是山上的呢？如果，他是先被杀死，然后被搬运到那里，制造意外坠崖的假象呢？我的专业知识告诉我，完全有可能。

颅骨骨折的形态、创口的生活反应……在尸检时，因为先入为主的意外

定性和大雪的环境干扰，有些细节容易被忽略。但如果是谋杀，一切就必须重新审视。

我立刻拿起内部电话，打给痕迹检验科。我是沈珂。雁回山现场，死者身旁那块带血的锐石，立刻做微量物证分析，重点检查附着土壤与现场土壤成分是否一致，以及……是否有人工打磨的痕迹。另外，我补充道，声音发冷，重新勘验死者衣物，尤其是鞋底，检查是否沾有不同于现场环境的纤维、粉尘或者植被。我要知道他在死亡前到底去过哪里！

等待检验结果的时间格外漫长。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盯着那枚从江枫胃里取出的戒指。J&L Forever。讽刺至极。我打开电脑，登录了江枫的云盘。我知道他的密码，是我们结婚纪念日。他很多密码都是这个，曾经我觉得是深情，现在只觉得可笑。云盘里很干净，大多是工作文件。财务报表，设计图纸，项目合同……我一份份看过去，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命名为新港项目

的文件夹上。新港项目是事务所最近争取的最大一个政府项目，投入了巨大心血，竞争激烈。

如果成功，事务所能迈上一个新台阶。江枫最近压力大，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

我点开文件夹。里面是常规的设计稿、预算、投标书。似乎没什么特别。但我注意到，最后修改日期，是他死亡前一天。直觉让我点开了预算文件。密密麻麻的数字。

我一行行看下去。在一项特殊材料采购的条目下，预算金额高得有些离谱。而且，收款公司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蔓越科技。蔓越。陆蔓的蔓。心脏猛地一跳。

我立刻搜索这家公司的信息。法人代表：陆蔓。注册时间：半年前。注册资本：一百万。

主营业务：建材……和技术咨询？一个建筑设计事务所，向一个注册资本仅一百万、主营业务模糊的新公司采购巨额特殊材料？这太不正常了。

我继续翻看云盘里的回收站。里面是空的。但我知道，电子数据很难被彻底删除。

我打电话给技侦科的同事，以案件需要为由，请求恢复江枫云盘回收站近期删除的文件。

等待了漫长的半小时后，对方发回来一个压缩包。解压。

里面是几份被删除的财务报表草稿和……一份私人签订的协议扫描件。点开协议。

是一份股权代持协议。江枫将他名下事务所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秘密转让给了陆蔓，由陆蔓的一个远房亲戚代持。签署日期，是三个月前。协议附件里，还有一份补充条款：待新港项目中标后，双方即对外公布关系，陆蔓将以合伙人妻子身份正式进入公司决策层。轰——！大脑一片空白。原来不止是背叛。

他们连未来都规划好了。要夺走的，不止是感情，还有我们夫妻共同奋斗多年的事业！

那条短信……江枫让我小心陆蔓……是因为他发现了陆蔓更大的阴谋？

还是因为他们之间因为利益分配产生了内讧，他被灭口了？就在这时，痕检科的电话回了过来。沈法医，结果出来了。那块石头上的土壤成分，与雁回山现场的土壤有显著差异，含有更高成分的黏土和建筑粉尘。而且，石头的棱角有人工打磨的痕迹，非常新鲜。

死者鞋底发现了少量蓝孔雀羽毛纤维和特殊的香氛蜡颗粒，这两种东西，雁回山绝对没有。

蓝孔雀羽毛？香氛蜡？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本市哪里会有这些东西？

一个地方瞬间跳入脑海——孔雀翎私人会所！那是本市最高档、最私密的会所之一，实行会员制，以其奢华装修使用大量蓝孔雀装饰和特制的香氛蜡烛闻名。

江枫是那里的会员，偶尔会去谈生意。他死亡当天，去过孔雀翎会所？！

我立刻调取孔雀翎会所周边以及通往雁回山路线的所有天网监控。海量的视频数据。

我盯着屏幕，一帧一帧地查看。终于！在江枫死亡当天下午五点四十七分，一辆黑色的奥迪 Q7 出现在了孔雀翎会所附近的一个路口。那是江枫的车！

驾驶座上的人，虽然戴着帽子和口罩，但那个侧脸轮廓，那个身形——我绝不会认错！

是江枫自己开的车！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女人！长发，戴着墨镜，但那件亮黄色的外套……我见陆蔓穿过！车辆驶向了通往城郊雁回山的方向。

时间、地点、人物，全部对上了！他们一起去了雁回山！但之后，再也没有这辆车从雁回山方向出来的监控记录。它就像消失了一样。而江枫的尸体，在第二天清晨被发现。陆蔓撒谎了！她那天下午根本就和江枫在一起！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寒意同时席卷了我。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陆蔓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在某个餐厅。喂，珂珂？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刻意伪装的沙哑和关切，怎么了？手续办完了吗？

我正和事务所的几个同事吃饭，商量怎么处理江枫的后事……陆蔓，我打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