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颈的凉意是从脊椎骨缝里渗出来的，像有条冰冷的小蛇，顺着衣领爬进去，缠得人呼吸发紧。

陈砚盯着眼前这条走廊，瓷砖地面被磨得发亮，冷白色的光反射上来，晃得他眼睛发酸。

空气中飘着粉笔灰和旧书本的味道，混着点下雨天特有的潮湿霉味——是他高中时的教学楼，三楼东侧的走廊，从高一到高三，他每天要走至少西遍。

可现在不是上课时间，手机屏幕在口袋里硌着腿，显示的是凌晨两点十七分，他本该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裹着洗得发白的被子睡觉。

又是这个梦。

连续半个月了，没有例外。

每晚他闭上眼，再睁开就是这条走廊，左手边是挂着“高二（3）班”牌子的教室，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歪歪扭扭的课桌椅；右手边的墙上贴着褪色的值日表，第一行还能看清“苏晓”两个字，是用蓝色水笔写的，笔锋很细，像她人一样安静。

走廊尽头是教务室，门永远半开着，里面藏着什么他从没看清过——因为每次走到一半，楼梯转角总会站着个人。

那人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是他们学校十年前的款式，背后印着模糊的校徽。

乌黑的头发垂到肩膀，发尾有点卷，一动不动地贴在墙上，像幅被雨水泡过的画。

陈砚试过转身跑，可双脚像灌了铅，膝盖发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影子在瓷砖上慢慢拉长，一点点向那个背影挪过去。

前几次梦里，这背影是死的，连衣角都不会动。

可这次不一样。

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走廊里，突然多了点声音——哗啦啦，哗啦啦，是旧课本的粗糙纸张被翻动的声音，从教务室那扇门后钻出来，裹着股更浓的霉味，还掺了点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陈砚的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喊“谁在那儿”，嘴张到一半，却发现舌头重得抬不起来。

他的影子己经爬到了背影脚下。

就在这时，楼梯转角的背影动了。

不是转身，是右肩轻轻晃了一下，幅度很小，像是被身后的翻书声惊动。

陈砚的心脏猛地攥紧，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浸湿了后背的衣服——他清楚地看见，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手指纤细，指甲盖泛着青白色，指尖快要碰到墙上的值日表，离“苏晓”那两个字只有几厘米。

“谁……”一个很轻的声音，像羽毛擦过玻璃，又像生锈的铁片在刮墙，分不清是男是女。

陈砚的脚步顿住了，后颈的凉意突然变重，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头顶垂下来，拂过他的耳朵，是头发——很长，很黑，不是他的。

就是现在！

不知哪来的力气，陈砚猛地往后退，脚跟狠狠磕在台阶边缘，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也正是这股疼，让眼前的场景开始扭曲：走廊的瓷砖裂开细缝，黑色的絮状物从缝里钻出来，像发霉的棉絮；墙上的值日表慢慢褪色，最后只剩一片空白；那个背影渐渐变得透明，像要融进墙里。

最后一眼，他看见那只青白色的手突然朝他挥过来，指尖划过他的小臂，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像被冰锥扎了一下。

“啊！”

陈砚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睡衣后背全湿了，贴在皮肤上冰凉。

出租屋很小，靠墙摆着一张单人床，床头挤着书桌，书桌上堆着没画完的设计图和半个吃剩的面包。

窗外是凌晨三点的夜色，楼下便利店的灯还亮着，橘黄色的光透过窗帘缝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是梦，还好是梦。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小臂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比梦里的刺痛更真实。

陈砚愣了一下，低头掀开睡衣袖子——小臂内侧，一道三厘米长的抓痕，红得刺眼，边缘还沾着点己经干涸的血痂，血痂的颜色发暗，像结了层薄锈。

不是梦！

陈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盯着那道抓痕，指尖轻轻碰了碰，疼意清晰地传过来，顺着神经爬到脑子里。

前几次梦醒后，他也检查过身体，胳膊、腿、后背，什么痕迹都没有，可这次……这道抓痕就像刚被什么东西挠出来的，连周围的皮肤都有点肿。

他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冲到卫生间。

拧开冷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地砸在洗手池里，他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泼，冰冷的水让他打了个哆嗦，也清醒了些。

抬头看向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头发乱糟糟的，额前的碎发被冷汗粘在皮肤上。

没什么异常。

可就在他准备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镜子里的门框处，似乎站着个影子。

那影子很高，瘦得像根竹竿，也穿着蓝白校服，背对着镜子。

陈砚猛地回头，卫生间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客厅里冰箱发出的低沉嗡鸣，还有楼上传来的几声模糊的咳嗽。

是幻觉，肯定是最近没睡好。

他安慰自己，可心脏还是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半个月来，除了重复的噩梦，现实里也开始出现奇怪的事——三天前早上，他倒开水时，发现水杯里漂着几根黑色长发，很长，至少到腰，可他是短发，出租屋里也从来没进过别人。

他当时以为是水杯没洗干净，随手把水倒了，现在想来，那头发的颜色和梦里背影的头发一模一样。

前天晚上起夜，他路过客厅镜子时，看见镜子里闪过一个穿校服的身影，也是背对着他，可转身再看，镜子里只有他自己。

还有昨晚，他下楼扔垃圾，看见对门的张阿姨站在三楼和西楼之间的楼道里，盯着墙缝发呆。

张阿姨平时很热情，见了他总会打招呼，可昨晚她眼神空洞得像个木偶，嘴角还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手里攥着个旧作业本，作业本的封皮皱巴巴的，上面的名字模糊不清，只隐约看见“高二”两个字。

当时他没在意，只觉得张阿姨可能没睡好，现在一联系，那些不对劲的地方，好像都绕着同一个核心——他的梦，还有那所高中教学楼。

陈砚低头看着小臂上的抓痕，指尖又碰了碰，血痂己经硬了。

他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的“梦伤”，说有些人的梦是通着“别的地方”的，在梦里被东西碰了，现实里会留疤，碰得重了，人还会丢魂。

当时他只当是老人的迷信，现在却觉得后颈发凉。

他拧上水龙头，转身往客厅走，脚边踢到了什么东西——是他的手机，掉在地板上，屏幕亮着。

捡起手机，一条未读消息跳出来，来自高中同学群，群名叫“永远的高二（3）班”。

群主是以前的班长，发了条群公告：下周六下午聚聚，地点定在学校附近的“老地方”餐馆，大家尽量都来。

下面己经有十几条回复，有人说“一定到”，有人问“苏晓来不来”。

陈砚的目光落在群成员列表上，手指下意识地往下滑，首到看见“苏晓”两个字。

高中时，苏晓就坐在他前桌。

文静，话少，上课总是低着头记笔记，头发也是乌黑的，垂到肩膀，发尾有点卷。

她记得他不吃香菜，每次学校分盒饭，都会把自己盒饭里的香菜挑出来，用纸巾包好，偷偷放在他桌角；下雨天他忘带伞，她会把伞塞给他，自己抱着书往雨里跑，背影和梦里那个重叠在一起时，总会让他愣神。

毕业之后，他们就没联系过了。

他只知道苏晓考去了本市的师范大学，具体学什么，现在在哪，他都不清楚。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苍白的脸。

陈砚突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这个梦，会不会不止他一个人做过？

苏晓呢？

她会不会也梦到了那条走廊，那个背影？

小臂上的抓痕又开始疼了，像是在回应他的念头。

陈砚走到窗边，掀开一点窗帘，往下看。

楼下的路灯亮着，橘黄色的光打在地上，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一个穿校服的人影，背对着他，站在路灯下。

和梦里的背影一模一样。

陈砚的呼吸停了，他死死盯着那个影子，手指攥得发白。

几秒钟后，影子动了，慢慢转过身来——距离太远，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白，像蒙了层雾。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噔噔噔”，从楼上往下走。

陈砚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家门口。

是张阿姨。

他听见张阿姨的声音，很低，像在念什么：“值日表……苏晓……该你值日了……”陈砚靠在墙上，听着门外的声音，再看向窗外——路灯下的影子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街道，和那盏橘黄色的灯。

小臂上的抓痕还在疼，梦里的翻书声、那个模糊的“谁”、张阿姨的念叨、苏晓的名字，像一团乱麻，缠在他脑子里。

这个他住了两年的出租屋，这条他走了无数次的街道，突然变得陌生又危险。

陈砚拿出手机，点开高中同学群，找到苏晓的头像，犹豫了很久，终于打下一行字：“你最近……有没有做过关于学校走廊的梦？”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半天没按下去。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楼道里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慢慢往楼上走，伴随着张阿姨低低的念叨：“该值日了……该值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