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梅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仿佛刚才那番吼叫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厨房，面粉像一层惨白的裹尸布覆盖着一切，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七年前医院里那心电监护仪漫长而绝望的嗡鸣。

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灶台边缘，指甲抠进油腻的瓷砖缝隙里，指节泛白。

陈海生张了张嘴，看着妻子濒临崩溃的背影，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拿起扫帚，开始清理地上的面粉。

深夜，万籁俱寂。

窗外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冷雨，敲打着玻璃窗。

陈海生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隔壁小隔间里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他心头一紧，披上衣服起身。

轻轻推开那扇薄薄的隔板门，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他看见小满蜷缩在小床上，裹着薄被，身体却抖得厉害。

“小满？”

他走近，伸手一摸孩子的额头，滚烫！

像块烧红的炭。

“叔…叔…”小满烧得迷迷糊糊，眼睛半睁着，却没有焦距，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

她似乎陷入了混乱的梦境，小小的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无意识地呓语着，声音破碎而惊恐：“别…别扔下我…妈妈…我听话…我乖…别不要小满…妈妈…” 泪水不断从她紧闭的眼角涌出，浸湿了枕头。

陈海生心里揪得生疼，急忙转身去客厅找退烧药。

刚翻出药片，一抬头，却见主卧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

昏暗中，林秀梅的身影静静立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客厅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她僵硬紧绷的轮廓，看不清表情。

陈海生倒好温水，拿着药片走向小隔间。

林秀梅依旧站在门缝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床上那个因高烧而痛苦扭动、发出梦呓的小小身影。

小满的呓语还在断断续续地飘出来：“冷…妈妈…抱抱小满…小满冷…”陈海生坐到床边，试图扶起小满喂药，但孩子烧得意识模糊，牙关紧闭，药片根本喂不进去，水顺着嘴角流下。

就在陈海生焦急无措时，门缝后的阴影终于动了。

林秀梅缓缓地、一步一步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白得像一张纸，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即将枯竭的井，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痛苦。

她走到床边，没有看陈海生，目光首首地落在小满烧得通红、布满泪痕的小脸上。

她伸出手。

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像是在抗拒某种巨大的引力。

然后，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都绷了出来。

几秒钟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小满痛苦的呻吟和窗外单调的雨声。

终于，那只攥得死紧的拳头，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俯下身，动作有些僵硬地从陈海生手里接过水杯和药片。

她的手指冰凉，触碰到陈海生的手时，两人都微微一顿。

她坐在床边，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小满滚烫的后颈，另一只手拿着药片，笨拙地、甚至带着点生硬地，轻轻撬开孩子干裂的嘴唇，把药片放进去。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小心翼翼。

然后，她端起水杯，凑到小满嘴边，慢慢地、一点点地喂着水，看着孩子无意识地吞咽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立刻离开。

她依旧坐在床边，背脊挺得笔首，目光垂落，看着小满烧得通红的小脸在药效下似乎稍微安稳了一些，呼吸不再那么急促痛苦。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侧脸的线条，那上面凝固了七年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透出底下深埋的、疲惫不堪的柔软。

她伸出手，指尖迟疑地、近乎颤抖地，轻轻拂开黏在小满汗湿额头上的一缕碎发。

那触碰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仿佛耗尽了林秀梅积攒了七年的力气。

她猛地收回手，像是被那微弱的温度烫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回了主卧，轻轻带上了门。

门合上的瞬间，陈海生看到妻子单薄的肩膀靠在门板上，无声地垮塌下去。

隔着一道门板，压抑的、被枕头闷住的呜咽声，低低地、沉重地传了出来，像受伤野兽最后的哀鸣，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