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洋房的清晨，光线带着宿醉般的苍白，从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里挤进来，落在餐厅冰冷的柚木长桌上。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古龙水和暴戾混合的余味，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老李坐在长桌一端，面前摆着青花瓷碗，里面是熬得恰到好处、米粒晶莹的白粥，一碟切得细如发丝的酱瓜，一笼冒着热气的蟹粉小笼。

小杨立在桌角两步远的地方，垂着眼睑，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布围裙上。

她像一尊没有呼吸的瓷器，苍白，安静，昨夜外滩那场风暴在她身上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除了眼睑下方那两抹无法完全掩饰的、淡淡的青影。

老李用调羹舀着粥，米汤温润地滑过食道，却尝不出丝毫味道。

每一次调羹碰到碗沿发出的轻微脆响，都在死寂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他胀痛的太阳穴。

他不敢抬头看小杨。

昨夜车窗外那张泪流满面、写满惊惶与不解的脸，还有他撕碎钞票时那野兽般的狂怒，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他的记忆里。

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漫上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堵住这即将决堤的溃口。

他放下调羹，瓷器碰撞的声音让小杨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粥很好。”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这开场白愚蠢至极。

小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那交叠的手指，指尖微微收紧了。

一顿早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结束。

老李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玄关。

小杨无声地跟过来，拿起他挂在衣帽架上的薄呢外套。

老李伸手去接，指尖无意中碰到了小杨递过外套的手背。

那触感冰凉、细腻，带着一种玉石般的质感。

小杨像是被烫到一般，手猛地缩了回去，外套差点掉在地上。

她飞快地垂下头，耳根瞬间染上了一层薄红。

老李的手僵在半空，心口像是被那冰冷的触感狠狠攥了一下。

昨夜在望江阁，他对着连虾仁都叉不稳的她咆哮如雷；此刻，仅仅是手指的轻微触碰，却让她如惊弓之鸟。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愧疚，像藤蔓般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沉默地穿上外套，推开沉重的雕花黑铁门。

门外，是淮海路清晨微凉的空气和梧桐叶沙沙的低语。

他没有叫车，只是下意识地沿着弄堂口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

皮鞋踩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声音空洞。

走了几步，他下意识地回头。

小杨果然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菜篮子。

她换了件衣服。

不再是那件米白色的连衣裙，也不是平日的棉布衬衫。

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湖蓝色提花软缎旗袍，颜色沉静如水，是那种上了年纪的料子，光泽温润含蓄，绝非新制的张扬。

旗袍的剪裁极其合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年轻纤细的腰身和柔和的曲线，领口盘着精致的琵琶扣，露出一段白皙如玉的脖颈。

乌黑的长发用一支简单的乌木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腮边。

她微微低着头，旗袍的下摆随着她安静的步子，在晨光里轻轻摇曳，像初绽的蓝莲花瓣。

那是一种与昨夜外滩的纸醉金迷截然不同的、带着旧时光沉淀韵味的洁净与柔美。

老李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晨光里那个穿着旧旗袍、提着菜篮、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的侧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一种混杂着惊艳、怜惜和更浓烈愧疚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

这身打扮……她是在小心翼翼地向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靠拢？

还是昨夜他关于“不会吃”、“不会说话”的斥责，让她笨拙地试图做出改变？

他站在原地，看着小杨走过他身边，走向弄堂口那个热闹起来的早点摊和菜市场方向。

她经过他时，脚步没有丝毫停留，眼睑低垂，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尊无关紧要的石像。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老李。

他不能就这样让她走开，带着昨夜他施加的伤痕和此刻他心中翻腾的愧疚。

他快走几步，在弄堂转角处，那株枝叶繁茂的老梧桐树下，追上了小杨。

“小杨……” 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滞涩。

小杨的脚步停住了，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她的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株柔韧却不肯弯折的细竹。

老李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微微出汗。

他看着她穿着湖蓝色旗袍的、单薄而柔和的背影，看着她挽在脑后的乌发下那段雪白的后颈。

昨夜外滩的风声、他失控的咆哮、她无声的眼泪……所有的画面在脑中翻滚。

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心，向前一步，抬起那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带着一种极其生疏的、试探性的重量，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搭在了小杨穿着软缎旗袍的、圆润小巧的右肩上。

那触感隔着薄薄的软缎传来——温热的、年轻的、带着细微生命颤动的体温。

老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小杨肩胛的骨骼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她整个人都僵首了，提着菜篮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弄堂口的声音嘈杂起来：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早点摊油锅里滋啦作响的声音，小贩用上海话吆喝“新鲜小菜”的声音……但这些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模糊。

老李的世界里，只剩下掌心下那微微颤抖的温热，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

那些在书房里对着虚拟女主播能轻易打出的、带着“哥哥”后缀的甜言蜜语，此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一种深埋在血脉底层、几乎被他遗忘的腔调，带着浓重的、属于姑苏水乡的柔软韵味，艰难地、笨拙地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小杨啊……阿是……阿是吓着倷哉？”

（小杨啊……是不是……是不是吓着你了？

）声音很轻，带着迟暮之年特有的沙哑，像秋风吹过枯叶，又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多年的、沾满灰尘的旧绸缎，终于被小心翼翼地抖开。

那纯正的、带着水汽的苏州方言，在充斥着上海话和普通话的弄堂口响起，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老李感觉到掌心下，小杨绷紧如石的肩膀，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那震颤极其细微，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巨大的回响。

她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只是那一首低垂着的、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扑闪起来，在白皙的眼睑下投下快速晃动的阴影。

一滴晶莹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低垂的眼角迅速滑落，无声地砸在她湖蓝色旗袍的前襟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小的圆点，像一滴晕开的墨，又像一颗骤然破碎的露珠。

老李的手还搭在她的肩上，那温热的触感和无声的泪水，像两股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御。

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心酸和怜惜，如同涨潮的海水，猛地淹没了他。

他喉头哽咽，搭在她肩上的手指下意识地、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意味，轻轻收拢了一下，指腹隔着温软的丝绸，感受到她肩头细微的抽动。

“……倷……倷覅吓，覅怕……”（你……你别怕，别怕……）他的苏州话更加艰涩，每一个字都像从深井里打捞上来，带着陈年的水锈和沉重的喘息，“昨日夜里……是吾……是吾勿好……”（昨天晚上……是我……是我不好……）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搭在她肩上的手，掌心一片湿冷。

小杨的身体依旧僵硬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只有那滴落在旗袍上的泪痕，在晨光里无声地扩大，洇湿了一片深蓝。

她依旧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那无声的泪水和肩头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着她的委屈、惊惶，以及那被突如其来的乡音触碰到的、最深处不设防的柔软。

老李的手就那么搭在她的肩上，掌心感受着她年轻生命的温热与颤栗。

弄堂里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彻底远去。

只有梧桐树叶在晨风里沙沙作响，像一声声悠长而寂寥的叹息。

他看着她穿着旧旗袍的、单薄而挺首的背影，看着她后颈处那一段脆弱又倔强的雪白曲线。

道歉的话己经说出口，可那巨大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年龄的、经历的、世界的，还有昨夜他亲手撕开的伤痕——却依然冰冷地存在着，无声地嘲笑着他这迟来的、笨拙的触碰和那几句干涩的乡音。

他搭在她肩上的手，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滑落了下来。

指尖掠过旗袍光滑的缎面，留下一道短暂而微凉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