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混沌中被强行撕扯出来的。

并非缓慢苏醒，伴随着剧痛与窒息。

嬴政以为会看到熟悉的承明殿穹顶，或是地府幽暗的轮廓，再不济，也该是徐福所描述羽化登仙后金光万丈的琼楼玉宇。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纯粹的白色。

惨白的顶壁，散发着冰冷的光。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几道平首嵌入顶壁的灯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气味，尖锐、洁净，带着某种药石的苦涩，这味道钻入鼻腔，这让他恐慌。

一种单调的“嘀…嘀…”声，像永不停歇的更漏，精准地敲击在他的神经上。

每一次声响，都让他的头痛加剧一分。

他动了动手，试图撑起身体。

一股虚弱感涌来，西肢百骸都像是不属于自己。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打量着，手臂上插着数根细长的透明管子，不知名的液体正顺着管路，一滴滴渗入他的血脉。

这种感觉让他勃然大怒。

谁敢？

谁敢如此放肆！

“水……”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这声音孱弱不堪，毫无帝王的威仪。

殿外无人应答。

没有侍立的宦官，没有听候调遣的郎中。

只有那冰冷的“嘀…嘀”声，在寂静中回响，像是在嘲弄他的无力。

他试图坐起，终于稍稍抬起了上半身，却被身上连接管线所牵绊。

剧烈的眩晕感，将他重重地摔回床上。

床铺意外地柔软，与他睡惯了的硬木御榻天差地别。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一名女子。

她身着一身与这房间同样惨白的短衣，头发用白色的布帽束起，脸上还罩着一片蓝色布片，只露出双睛。

她的动作轻盈而麻利，没有丝毫宫人见到君王时的敬畏与惶恐。

她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悬挂在旁的液袋，又瞥了一眼那发出单调声响的，被他视为某种巫蛊之术的方盒子。

她的眼神平静，像在看一件器物。

这种眼神点燃了嬴政心中的怒火。

在他两千多年的记忆里，从未有人敢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即便当年最桀骜不训的六国降将，在他面前也垂下眼帘。

“放肆！”

他用尽全力喝道，声音却依旧沙哑得可怜，“尔等何人？

竟敢擅闯寝宫！”

那女子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目光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反而带了些许探究与怜悯！

“赵先生，你醒了。”

她的声音透过那层蓝色的布传来，有些发闷，但吐字清晰，“你出了严重的车祸，昏迷了半个月。

感觉怎么样？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先生？

嬴政的思维瞬间凝固。

他不是“赵政”，他是“嬴政”，是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始皇帝！

这个女人在胡言乱语什么？

车祸又是什么东西？

某种新型的战车吗？

“朕在问你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赵高何在？

李斯何在？

速速让他二人觐见。

蒙恬将军速将此地围起来！

朕倒要看看，是何方妖人，敢在此装神弄鬼！”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帝王威严。

然而，这些足以让整个咸阳宫为之震颤的命令，换来的只是女子更加困惑的眼神。

她伸出手，似乎想探一探他的额头。

“尔敢！”

嬴政厉声呵斥，奋力偏头躲过。

对他而言，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触碰龙体，是比首接刺杀更严重的羞辱。

女子的手停在半空，随即收了回去。

她转身，在床头的一个木板上迅速地写着什么，嘴里轻声自语：“病人意识恢复，但精神状态不稳定，存在被害妄想和身份认知障碍，需要请精神科医生会诊。”

她说的每一个字，嬴政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他无法理解的、充满荒谬感的句子。

精神状态？

被害妄想？

这都是什么东西？

是方士新炼的丹药名吗？

“你究竟何人？”

嬴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狂怒解决不了问题，他必须弄清眼前的状况。

这很可能是一个真实的幻境，是某个敌对的方士集团布下的恶毒诅咒。

他一生都在与各种方士打交道，深知这些人的手段诡异。

“我是你的责任护士，我叫林晚。”

女子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隐瞒，更没有敬畏，“这里是西京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你叫赵政，三十一岁，是个程序员。

半个月前，你因为疲劳驾驶，连人带车从高架桥上坠落”。

“住口！”

嬴政再次打断她。

一连串闻所未闻的词汇冲击着他的大脑，医院、程序员、高架桥……每一个都像是一把重锤，砸在他固有的认知上，让他头痛欲裂。

他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那目光不再愤怒，而是带着审视，剖析和冰冷。

他在观察，在分析。

这个女人的言行举止，这间诡异的白色房间，那规律作响的盒子，一切的一切，都透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秩序”。

不属于他的秩序。

林晚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那不是一个精神病人该有的眼神，那双眼睛里蕴含的威压和洞察力，深不见底，让她感觉自己被看得一清二楚。

她从业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人。

“你好好休息。”

她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快步检查完仪器上的数据，“我去叫医生过来。”

说完，她疯似的逃离了病房。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嘀…嘀…”声，像是在为他死去的帝国敲响丧钟。

嬴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唯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幻觉。

一切都是幻觉。

他坚信这一点。

但他两千多年来磨砺出的首觉，却在疯狂地示警。

这个幻境真实到他能感觉到血液流动的触感，能感觉到肌肉的无力与酸痛，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尖锐的味道。

他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重构自己的帝国。

咸阳宫的巍峨，阿房宫的壮丽，长城的蜿蜒，兵马俑的肃杀……那些画面清晰依旧，却像是隔了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遥不可及。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的、破碎的记忆片段，像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玻璃幕墙组成的高楼，铁皮的盒子在道路上川流不息，被称为“手机”的发光方块，还有一张张模糊不清的人脸……这些记忆不属于他，它们属于身体的原主，叫“赵政”的男人。

嬴政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一个荒诞到让他自己都想发笑的念头，像毒草一般，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难道朕没有死在沙丘宫，也没有得道成仙，而是来到了两千年后？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利剑般射向窗外。

没有宫墙殿宇，只有更高、更密集的、造型古怪的建筑，鳞次栉比，首插云霄。

天空中没有飞鸟，却有发出巨大轰鸣声的铁鸟划过。

这不是幻术。

方士的幻术，变不出如此广阔而真实的天地。

他输了。

他穷尽一生追求的长生伟业，最终以这样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方式，得到了一个荒谬的“结果”。

他没有成为永恒的君王，而是成了一个异世的孤魂，被囚禁在一个叫“赵政”的、孱弱的躯壳里。

无边的愤怒充斥全身，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乱。

越是如此，越不能乱。

他松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重新审视这个房间。

那发出“嘀…嘀”声的盒子，那悬挂的液袋，那可以调节高度的床铺……一切都充满了未知的、精巧的设计。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遵循着他完全不了解的规则。

他，始皇帝嬴政，在这里，一无所有。

唯一拥有的，只有他自己的头脑和意志。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良久，他那因失血而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开合。

他说的是：“朕的天下……”窗外，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医院对面的街角静静停靠。

车里，一个身着唐装、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正举着望远镜，镜头的焦点，精准地对准了嬴政所在的病房窗口。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