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门的缝隙像一把利刃，把外面世界切成两半一半是医院里的窒息，另一半是街上的狂乱。

有人撬着门缝往里探头，然后又缩回去，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吓住。

灯光彻底熄了，只剩下应急灯投下一道冷冷的橘色。

人群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要从石膏板里爬出来。

广播不再是机器的命令，它变成了声音里有风的东西，薄得像纸，低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

“——九——”不是那种明亮的数字，像低语，像有人把牙齿贴在耳边慢慢数。

声音里带着回音，像从很远的井底传来。

每个“九”都像一根细针，扎进胸口。

林夜听见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心跳像被锤子敲。

喉咙像被堵住，想说话却只冒出很小很小的气泡声。

他抬手看手臂——十还在，但好像在颤。

周围的人也都停止了动作。

有人开始低声念叨，像是在念祷告，有人把头埋进双手里，像想把那个声音掐死。

那句“九”在走廊里荡了好几圈，然后消失，留下的就是一种被抽干的空气。

苏婉站在他身边，手还留着消毒水的清香。

她的嘴唇抿得很紧，眼神在昏暗里闪动着冷光。

她的指节白了，像是想抓什么东西却抓不到。

“你醒了吗？”

她的声音低，像是怕惊动什么。

不是问答，是试探。

林夜摇了摇头。

头里有一团碎片，像被搅碎的镜子，他看见自己在另一个夜里跑，跑过同样的街角，同样的超市门，同样的哭声；又或者那只是睡梦里。

梦和现实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镜子哪个是真。

他记得自己摔倒过很多次，每一次醒来身边都有人，但人名总是差一点点——好像他每次都从差一点的版本里爬出来。

记忆像被折叠过，边角磨损。

可这些都是他脑子里模糊的光影，别人看不见，他也不好去说明，说明了又怕听起来像疯话。

夜越来越深，医院里的人被分成几群：忙碌的、恐慌的、沉默的。

忙碌的有条不紊，却脸色像没睡醒；恐慌的像一片纸火，随时会燃起；沉默的把手臂捂得紧紧的，像保护着什么。

林夜穿过这些人体热的海，感觉背脊发凉，像从后面有人用冷水浇过。

他想起周尘的短信：别问，别信，等我。

那句话现在像个冰窟，压在心口。

他想立刻给周尘打电话，想听听那个熟悉的口音，哪怕一句玩笑也好。

手却发抖，拇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总是不敢按下去。

这时候，门外的骚动更近了。

有人开始喊名字，有人砸碎商店窗，有人抱着袋子查饥荒般翻找，连平日温和的店主都变了脸色，像刚从别人的梦里爬出来。

风从门的裂缝里挤进来，带着街上的烟和汗和泥土的味道，夹带着远处烧焦的塑料的刺鼻，像一只不请自来的狗钻进来，蹭着每个人的裤腿。

苏婉继续指挥，语速快得刺耳。

她把人分配在不同的岗位，安排输液、止血、记录，这些动作像是她的呼吸，不需要想。

林夜在她身边记下名字，记下症状，手指沾了血又擦去，那血在手背上成了黑褐色的斑块，凉得像铁。

有人在角落里自残。

林夜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用钥匙在胳膊上划，皮肤裂开，鲜血染了袖口。

他的眼神空洞，嘴里念着“要结束了，要结束了”。

旁边几个人拉扯他，但他像木头一样不受控制。

林夜胸口一阵绞痛，喉咙像被砂纸刮，他想上去阻止，却被人推开了。

那种被推开的力带着“别来”的意味，把人撂回到守望者的位置。

深夜，人越来越少，但声音更大。

电视那头黑色的人影又出现了，屏幕闪出静态，像雪一样满天飞。

那张影子的轮廓比上次更清晰了，像披着帽衫，嘴巴被遮着。

它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不带感情地念着数字，如同在读一份期货合约。

“——九——”这次更低。

音色像是在林夜耳后讲悄悄话。

林夜的胃像被打翻，温热的液体往上涌，他跑到厕所，强行把自己的脸埋进冷水里。

水冲进鼻子，刺得他咳嗽，眼前忽明忽暗。

镜子里是个陌生人，他摸了摸脸，手臂的数字在灯光下像要流动。

他在厕所里呆了很久。

梦在厕所门口等着他，像个不速之客。

梦里他站在空旷的广场上，空中密密麻麻挂着数字，人们像被线牵着走，脸上写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疲惫。

有人朝他点头，又有人从身后把他推开。

推他的人是周尘，但周尘的脸在梦里被拉长，像被揉过。

他的嘴巴不停说着“别靠近，别问”，那声音在林夜耳边不断重复，像尾音。

他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厕所地板上，膝盖擦破，疼得他抽了一口气，胸口生疼。

外面有脚步声，快又乱。

林夜站起身，水沿着袖口滴下，凉意沿着手臂向上爬。

数字在水珠的折射下，闪了闪，像是在眨眼。

苏婉在门口等他。

她的发髻松开了一两缕，贴着额头的汗带着体温，她看见他脸上的苍白，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像护士摸病人那样简单而慎重。

林夜听到她手指触碰皮肤的声音，脉搏在她指尖跳得急促。

“你刚才去哪了？”

她没有责怪，只有很短的问句。

“厕所。”

林夜咳了两下，声音哑得像被熬过。

他尽量让语气平静，但苏婉的眼神像刀片，锐利又不动声色。

“做噩梦了。”

“别一个人呆着。”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动作轻，但像锚一样稳住他。

“我会在这儿。”

他想说不要，想说他不想麻烦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苏婉的手有消毒水和咖啡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像是家的味道被揉碎。

他靠在那只手上，胸口的紧绷稍微松了点儿。

但松的只是皮，一阵更深的凉从脊椎里走过。

林夜觉得梦的余波像一点点墨汁，在眼底蔓延，让视线模糊。

夜更深了，医院的喧闹带着疲惫的节拍渐渐变得间断，人们或睡或醒，像是被谁按下了暂停键。

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不是医院里面的匆匆，而是轻、慢、有节奏。

那脚步像军靴压过雪的声音，干净、沉重。

苏婉的肩膀微微一紧，她迅速放开林夜，眼睛一转，看向门外。

林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门廊的光柱下，一个人影站着，长衣帽檐低垂，脸被阴影盖住。

那人没有急匆匆地进来，也没有大喊，而是站着，像在等什么。

“谁？”

苏婉压低声音，几乎是对着自己说。

那人缓缓抬起头，面罩下露出一条下巴，白得像刚捡来的布。

眼睛看不见。

声音由远而近，像胶片被拉近：“苏婉。”

林夜的喉咙紧得像被手攥。

他读出那声音里的一些东西，熟悉又陌生，好像是从旧录音里拷出来的口音。

苏婉的眼神一瞬变得复杂，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却又没有说出声。

那个人影没有再说话，只是在门廊的暗影里徘徊，像块墨渍。

然后他转过身，背影在走廊里被拉长，脚步声轻得几乎没有声响。

苏婉瞪着那背影，像是想把它刻进脑子里。

“跟我走一下。”

她对林夜说，声音压得更低。

她没有解释，眼里是命令。

林夜点了点头，像个被推上舞台的人，跟在她后面。

外面的夜空气冷得像刀，刮在脸上发疼。

人群在小巷里聚集，影子重叠，那个人影像没落的雕像一样站在人群边缘。

林夜的鞋跟踩进积水里，溅起的小水花带着油味。

“你认识他吗？”

林夜压低声音。

苏婉迟疑了，她的手指在袖口上绕来绕去，像是在按住什么。

最后她说：“我不确定。

但他叫过我名字，声音我记得。”

她的声音里有一丝软，但很快被压下。

“那就小心。”

林夜说，尽量让自己听起来镇定。

他们绕过几条小巷，靠近那人。

那人依旧站着，像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月光把他的轮廓拉得模糊，帽檐下是一段干净利落的下颌，皮肤很白，像被剥去了颜色。

林夜看不清眼睛，只有一片深深的阴影。

“苏婉，对吧？”

那人说，声音软，但字字精准。

像刀片切过空气。

林夜感觉喉头像被什么堵住，眼前像放了慢镜头，心跳本来应该是“咚咚”，却像太多锤子同时落下，乱成一片。

苏婉没有退，却也没有上前。

她的手放在胸前像要护住什么。

“你是谁？”

她问。

声音里带着医生的正式，却也有个人的警觉。

那人略微侧了侧头，帽檐投下的影像像要吞噬他。

然后他说了句让林夜心口收紧的话：“你们都要记住，时间不多了。”

这句话不像威胁，像事实。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脚步轻快得像走在厚雪上，没有留下任何回音。

苏婉盯着他的背影，看得很长时间。

她的嘴唇在动，像在默念一个字——名字，也可能不是名字。

林夜看不懂，那黯淡的嘴形像个谜。

他们跟了一段路，发现人影再次消失在十字路口。

街灯下，只剩下被抢空的购物袋、翻倒的婴儿车、一个掉在地上的布娃娃。

空气里还残留着刚刚的喊声，像烟雾，散不去。

林夜弯下去，拾起那布娃娃，布料潮湿有一股霉味。

娃娃的眼睛一只没了，另一只在月光下反射，像个假钻石。

回到医院，苏婉进了病房又成了那个镇定的人。

她给人插管、检查、记录，就像一台机器，但林夜从她的动作里读出很多不在言表的东西：紧张、疲惫、隐忍。

她会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抬手揉鼻梁，手指发白；会在换衣服时对着镜子凝视很久，像在问镜子里的人一个问题而没有得到答案。

夜更深了，医院里渐渐安静，窗外的喊声也像被风带走了一些。

林夜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手里还攥着刚才那条短信。

他给周尘回了条消息：你在哪？

周尘回得很快：别乱跑，等我。

有个地址，周尘发了一个小巷的名称。

林夜心里一动，既想冲出去，又想把这个地址记在心里等到天亮再去。

夜太深，人太多——他的理智和冲动在拉锯。

最终他又睡了过去，靠在椅背上，眼睛半闭。

数字的微光像星子，眨呀眨。

梦再次来了。

这次的梦清晰得像电影。

林夜站在空旷的高楼顶上，城市在脚下像白色的地图。

广播像乐谱，数字像音符，十、九、八，一行行下去。

每次数字降一格，楼下就会炸出一圈烟，窗户碎裂，人群哀嚎。

周尘站在他身边，脸上涂着泥，嘴里反复念：“别靠近，别靠近。”

苏婉在不远处，一首看着他，眼里有光，也有恐惧。

然后，天空中一个黑影掠过，像是一只巨大的手，伸下来把所有的数字抓起，塞进一个透明的盒子里。

盒子里东西叮当作响，像是神明的钟表。

林夜从梦里猛地坐起，满头冷汗。

他的胸口像有人一只手死死攥着，呼吸断断续续。

他摸到手臂——十还在，但在他眼里，那个数字竟像活物，在皮肤上蠕动，像要自己跳出来。

外面，广播又响。

这次不只是“九”，而是一个更近的、像在耳畔的呼吸：“——九——八——” 声音在走廊尽头衰减，像潮水退去又回涌。

林夜听着，觉得世界像被慢慢剥去色彩，只剩下什么最本真的东西在发亮。

他逼自己动起来，穿好外套，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看到那条周尘发来的地址。

他想象着周尘站在那，可能一杯啤酒，一句玩笑，也可能是隐瞒。

他不能确定周尘是敌还是朋友，是答案的一部分，还是更加迷雾的开端。

走出医院，夜风又冷又脏，带着被踩碎的纸屑和塑料的摩擦声。

街上的人影像野草，被夜风压弯。

他朝着短信上的小巷走去，步子不敢太急，像怕惊动什么像怕踩到别人的梦。

巷子口有个男人在抽烟，烟在灯光下化作透明的雾。

他抬头看林夜，眼睛里是疲惫和戒备。

“周尘在吗？”

林夜问。

男人看了看他，吐出一口烟，像是要把话都带走。

他摇头：“不在这儿。”

语气里有种把信息吞下的味道，像是怕说出来会招惹什么。

林夜的心沉了下来。

他又问：“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男人沉默，最后只是说了句：“别问，别信，等我。”

——和周尘短信一模一样，像是从一个口里抠出来的答复。

林夜心里像什么东西断了一根线，空空的。

西周的楼房像看着他的无数眼睛，窗帘在风里轻摆。

远处，传来一阵稀碎的玻璃声，像有人把世界中的小窗户一扇扇打开，又猛地关上。

他转身想走，却看到巷子深处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黑底白字，只写一个短句，字迹像手写的——“记住，数字不会说谎。”

海报边角被雨水卷起，贴得歪歪扭扭，像个残忍的笑话。

林夜伸手想把海报撕下来，指甲刚碰到纸，纸边竟像有颗针刺进手心，疼得他喊出声来。

他退了一步，手心带着隐隐的刺痛。

也许是他太紧张，也许是海报本就被钉得很牢。

有人从巷口走来，脚步沉，像是故意的节奏，像是在把世界重新按顺序排列。

那人穿着一件旧风衣，风衣的领子翻起遮住脖子，帽子压得很低。

林夜看不清脸，但他觉得那人的肩膀不太像普通人的，它有种被磨损的坚硬感。

那人走过来，停在海报前，目光在字上停了很久，然后转头看着林夜。

“你也看到了。”

声音平静，却像是把冰水泼进了胸口。

“看见什么？”

林夜的声音发抖，但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是镇定。

“你知道的。”

那人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却不是快，也不是慢，像在测量每一步的影响。

他消失在夜色里，像个注定要消失的人。

林夜愣在那儿，胸口紧得像要裂开。

他突然想哭，想叫，可喉咙像被沙堵着，出不来声。

他只摸着那张海报的边缘，纸在指尖留下淡淡的墨色，好像抓住了什么人的手。

他回到医院的时候，天己经微亮。

街上的骚动像烟雾散去些，但残留的气味和碎片没法完全清扫。

医院门口多了警车，但车灯并没有闪，人群警惕地看着警车像看着外星物体。

有人上前，又有人后退，像在衡量靠近与否。

林夜回到休息室，苏婉还在，眼角有黑眼圈，像是整夜没睡。

她看见他坐下，手里托着一个纸杯，杯里是冷掉的咖啡。

她递给他另一杯，声音里有疲惫但也有一丝安慰：“喝点热的，醒醒神。”

他接过咖啡，喝了一口，苦得像是永久的记忆。

他看着她，眼里全是未说出口的问题：“周尘到底知道什么？

那人是谁？

为什么会有人叫你名字？”

苏婉沉默了一会儿。

她没有首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把手叠在一起，手背的静脉蓝得清楚，像地图。

她说：“我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要记住——不要轻易相信电视，也不要轻易相信人。

尤其是你认为最相信的人。”

林夜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

那句话像是一面镜子，映出很多他不愿意看清的影子。

周尘的名字在他心里变成了一个问号，越转越冷。

外面，天开始泛白，广告牌的灯一盏盏熄灭。

广播里低语式的倒数还在，只是声音变得更远了，像被风带走。

但在他手臂的数字下，隐约有了变化的迹象。

不是明显的变换，只是像皮肤下的血流，数字的边缘微微发光，像有呼吸。

他伸手盯着看，呼吸也放慢，像想把这瞬间刻进记忆。

苏婉看见了，轻轻叹了一口气，眼里闪过复杂的光：“记住你的名字，记住你来这里的每一步。

别让它们把你带走。”

林夜想反驳，想说他永远不会被带走，可话到半句又像被退回喉咙。

他只好静静地把咖啡喝完，苦味在舌尖挥散。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像从很远很远的战场回到现在，身体还在颤。

窗外，天亮了。

广播在楼宇之间又重复了一遍，平静得可怕：“——倒计时继续，请保持冷静——”声音像是白天的风，轻轻吹过，又带来一阵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夜抬起手，手臂上的数字在晨光里竟轻轻闪动了一下，像心跳。

九，像己经到来，也像还在路上。

他忽然觉得整个城市都屏住了呼吸，等着某个东西完成一口深沉的吸气，然后——然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