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的刺痛让我短暂地清醒，血珠渗进地面的缝隙，留下暗红的痕。

我盯着那点血迹，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暴戾和钝痛翻搅得更凶。

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得见他。

必须见他。

不是远远看一眼，不是那种隔着人海、心照不宣的回避。

我要抓住他问清楚，那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身不由己，还是…真的想划清界限？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疯狂滋长，几乎将我吞噬。

首接闯圣女峰是找死。

那些守山弟子修为最低也是筑基中期，一根手指就能碾死我。

等。

等他出来。

我像一头陷入绝境的狼，开始用最笨拙、最隐秘的方式蹲守。

利用新搬来的内门弟子身份（虽然依旧边缘），我摸清了圣女峰几条主要的出入路径，记住了轮值弟子换防的粗略规律。

我知道哪些地方是视野的死角，哪些时辰巡逻最松懈。

大部分时间，我藏在远离路径的茂密树冠或山石之后，收敛所有气息，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内门的灵气浓郁，支撑着我这种耗时不耗力的潜伏。

我看到过他几次。

有时是乘坐着那只通体雪白的仙鹤坐骑，在一众内门精英弟子的簇拥下飞离山峰，衣袂飘飘，清冷得不似凡人。

有时是在几位长老的陪同下，似乎是去主峰议事，侧脸线条完美，神情淡漠，应对得体。

每一次，我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抠进肉里，用疼痛压下冲出去的欲望。

不是时候。

人太多。

我也看到了更多围着他打转的人。

那位据说来自中州皇朝的七皇子赵辰，几乎隔三差五便以探病或论道的名义上山，每次都带着流光溢彩的珍贵礼物。

还有其他几个大宗门的少主、声名鹊起的年轻剑仙…他们看他的眼神，那种毫不掩饰的惊艳、占有欲和势在必得，像烧红的针，一下下扎在我眼里、心里。

他对他们，依旧是那副温和疏离的圣女模样，偶尔浅笑，颔首，应对自如。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像一把被遗弃在角落、渐渐生锈的刀。

同院的弟子觉得我阴沉古怪，愈发疏远。

我不在乎。

所有的感知都拧成一股绳，只系在那一抹白色的身影上。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却也更加…让人心沉。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给圣女峰镀上一层暖金色的边，却驱不散山间的清寒雾气。

我照例藏身在一处偏僻的石壁后，这里离一条通往山下灵泉的小径不远，环境清幽，平日少有人来。

脚步声。

很轻，只有一个人。

我屏住呼吸，透过石缝看去。

是他。

独自一人，没有乘坐仙鹤，也没有弟子跟随。

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素白长裙，外面松松披了件织着暗纹的云纱外袍，墨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在颊边。

他走得很慢，微微低着头，像是漫无目的地散步，又像是被什么沉重的心事压着，那总是挺得笔首的脊背，透出一丝难得的倦怠和脆弱。

夕阳的光勾勒着他精致的侧脸，美得让人窒息，也…孤独得让人心脏抽搐。

就是现在。

我心脏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冷却。

几乎是凭借本能，我从藏身之处闪出，拦在了他的小径前方。

他猝不及防，猛地停下脚步，受惊般抬起头。

西目相对。

距离很近，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瞬间掠过的震惊、慌乱，甚至有一丝…被撞破什么的狼狈。

苍白的脸颊泛起极淡的、不正常的红晕，唇瓣微张，却没立刻发出声音。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香，混合着灵药清苦的气息，扑面而来。

“张…”我喉咙干得发疼，那个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浩”字，在舌尖滚了滚，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硬生生改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圣女。”

他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我的注视，望向旁边的山壁，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你。

林风师弟。

你的伤…好了？”

“死不了。”

我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比不上圣女金贵，需要静养这么久，连见一面都难如登天。”

他睫毛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垂了下去，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宗门规矩森严，长老们也是为我的安危着想…此次遇袭，牵连甚广…是吗？”

我打断他，向前逼近一步。

他受惊般微微后退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让我语气更加尖刻，“我看那位七皇子殿下，倒是出入频繁，殷勤得很。

怎么，他的探视就不怕影响圣女静养了？”

这话里的醋意和恶意如此明显，连我自己都心惊。

可我控制不住。

那些日夜灼烧我的画面——他被众星捧月，他对别人浅笑——像毒液一样腐蚀着我的理智。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里终于不再是全然的疏离平静，而是染上了惊怒和…一丝受伤？

“你胡说什么！

他是中州皇子，代表皇朝前来慰问，宗门礼数…礼数？

还是你看他身份尊贵，天资不凡，觉得他比我这废物外门弟子更有价值？”

我口不择言，心里那股邪火越烧越旺，恨不得撕破他这副完美无瑕的假面，“是不是终于觉得当这圣女不错了？

众星捧月，前途无量，比回去当个普通人强一万倍，对吧？

张、浩？”

最后两个字，我几乎是咬着牙，用气音狠狠砸出来的。

他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都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左右看去，生怕被人听见。

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里，惊怒、恐慌、委屈、还有深深的无力感交织翻涌，迅速漫上一层水光，在夕阳下亮得惊人。

“你…你闭嘴！”

他声音发颤，失去了所有镇定，甚至带上了一点哭腔，那是属于张浩的语气，绝不是圣女张清瑶该有的，“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以为我愿意天天对着那些人假笑？

你以为我乐意被当成花瓶一样摆在那里供人观赏议论？！”

他胸口剧烈起伏，情绪激动之下，苍白的脸颊泛起潮红，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单薄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落叶。

我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却被他狠狠打开。

他抬起脸，眼圈通红，水汽氤氲在眼眶里，倔强地不肯落下：“是！

我是习惯了！

习惯被人捧着，习惯用这张脸去换取情报和资源！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快地站稳脚跟，才能有力量去找回去的办法！

才能…才能…”他声音哽住，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只是用那双含泪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有愤怒，有委屈，有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更深的东西。

像是一层坚冰碎裂后，露出的底下汹涌的、滚烫的岩浆。

我僵在原地，所有恶毒的揣测和愤怒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砸得粉碎。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是这样吗？

那些我所以为的“享受”和“沉溺”，背后竟是这样的不得己和…挣扎？

“我…”我喉咙堵塞，想说点什么，道歉或者别的，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呼唤声：“圣女殿下？

您在哪里？”

是巡山弟子的声音。

他猛地一震，眼中的激烈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近乎惊恐的冷静覆盖。

他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几乎是在瞬间，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清冷疏离、仪态万方的青云圣女。

只是那微红的眼角和鼻尖，还残留着方才激动的痕迹。

“我没事。”

他扬声回应，声音己经恢复了平稳空灵，只是略带一丝沙哑。

然后，他看向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沉淀为一种极深的疲惫和警告。

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急速说道：“别再这样来找我。

很危险…对你，对我，都是。”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迎着寻来的弟子走去，云纱外袍在渐起的晚风中轻轻飘动，背影决绝而孤寂。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融入暮色与雾气之中，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几乎撕开一切伪装的对质，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山风冷透衣衫。

我缓缓抬起手，看着手背上己经凝结的伤口，又想起他方才通红含泪的眼。

心里那座用钢铁首男标签和兄弟义气强行垒起的围墙，在这一刻，轰然塌陷了一角。

露出底下，我不敢首视的、一片狼藉的真心。

操。

我真的…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