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的乌篷船摇进苏州河时，林渐晚正在舱里描花样子。

水波将日头揉成碎金，晃得人眼花，笔尖的芍药便开得歪斜了。

船娘哼的采茶谣顺水飘来，竟与顾怀瑾吹的竹叶调七八分相似。

“晚姐儿这几日魂不守舍的。”

舅妈摇着蒲扇笑，“莫不是临安的鹧鸪勾了魂去？”

竹篮里新焙的茶叶发出细碎声响，混着药铺带回的白笈膏清香，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林渐晚忽将绣绷一搁：“舅妈，济世堂药铺往哪儿寄信？”

船正过桥洞，阴影里只见小姑娘眼睛亮得骇人，鬓边沾着未干的墨痕。

半月后桂花初绽时，书院西窗下了场金雨。

林渐晚踮脚从信使担竿取下薄信，牛皮纸信封洇着水渍，墨迹却筋骨峥嵘。

里头只有晒干的竹叶三片，叶脉间藏着小字：“茶山新栗熟，阿黄肥矣。”

她躲在藏书阁后偷笑起来，惊飞檐下白颈鸦。

从此每月朔望，济世堂的秦掌柜总会托人捎来牛皮信封。

时而是临安笋干，时而是手绘的茶山图，最奇的是霜降那日，竟夹着用丝线缠就的微型扫帚——“阿黄掉毛，做帚奉君。”

她捏着那枚小帚，笑得眼泪都沁出来。

深冬第一场雪后，信忽然断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舅妈带着年礼往顾家拜访，回来时面色沉得能拧出水。

“瑾哥儿病了月余，”她褪镯子时银饰磕得乱响，“族里把他挪去祠堂偏院养着，美其名曰静修。”

林渐晚连夜撬开妆匣底的暗格。

先前藏的麦芽糖早化了形，黏糊糊裹着几枚银元——是她平日攒的月钱。

雪珠子敲窗棂时，她正用朱砂笔在黄符纸上画退热方子：柴胡三钱，黄芩两钱，人参须半钱...“使不得！”

舅妈夺过符纸扔进火盆，“顾家如今乱着呢，三房五房争着过继孩子，你这方子送过去，倒成了催命符！”

火光舔舐药方，将“昼夜看护”西字吞成灰烬。

开春河水破冰时，牛皮信封终于重现。

字迹虚浮得像风中蛛丝：“病愈，勿念。”

附来的却不是竹叶，而是半截带焦痕的《茶经》残页，朱笔批注依稀可辨：“炭火焙茶忌急火”。

她立在廊下拆新到的信，桃花瓣落满石阶。

这回是晒干的枇杷花，蜜渍过，甜中带苦。

信上说他接了济世堂的账目活儿，秦叔父特许他在药柜后支张板床。

“昨日盘账见川连涨价三成，”墨迹在此处洇开，“想起你怕苦，特附冰糖一包。”

林渐晚忽然把信纸按在心口。

苏州城的日头暖得熏人，她却无端想起临安祠堂的穿堂风，想起少年单薄的灰布衫子。

夜来绣屏风时，针尖屡次刺破指尖。

她索性拆了发间红绳，将冰糖与枇杷花细细缠成香包，悬在帐角随风转。

芒种前最后一封信捎来惊雷。

牛皮信封破天荒用了火漆封缄，里头跌出绞丝银镯——正是当年她赠的那只，镯身新錾了云纹，内侧多出两行小字：“长命百岁，不离不弃”。

素笺上只八字：“族中议婚，急盼卿言。”

桃花渡的船娘后来说，那日见个衫子藕色的小姑娘奔过石桥，发间银铃铛响得碎急，像被惊鹞追着的雀儿。

她冲进济世堂分号时，账房先生正拨算盘珠儿，忽见案头多了一纸婚书——女方名姓己然签就，朱印鲜红如血。

“告诉他，”小姑娘喘得胸脯起伏，眼睛亮得灼人，“我林家女儿，从不食言。”

窗外忽然落雨，初夏的雨点砸在青檐上，噼啪作响，像极那年清明时节，两个孩子躲在檐下听雨声的光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