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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5-09-16 02:45:21 
九九年的夏天像是被打翻的糖浆罐,黏稠的热浪裹着柏油路的焦糊味,从青溪镇的石板路一路漫到长途汽车站。

云未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行囊站在站牌下,看父亲把最后一蛇皮袋花生塞进车底行李舱,母亲正往她兜里塞茶叶蛋,蛋壳上还沾着灶膛的烟火气。

“到了学校别疯跑,多跟人家学学针线活。”

母亲的声音黏在嗓子眼,云未胡乱点头,把额前汗湿的碎发捋到耳后——那头发是她用剪刀咔嚓剪短的,发茬参差不齐,倒比镇上二柱的平头还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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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汽车喇叭突然尖叫,云未慌忙跳上车,扒着窗户喊:“爸!

妈!

我走了!”

车轮碾过尘土,扬起的沙粒扑在玻璃上,她看见母亲抬手抹眼睛,父亲背着手站在原地,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了模样。

青溪镇的瓦房变成两层小楼,接着是更高的建筑,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云未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尖压出红印,看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人骑着自行车在路边穿梭,看小轿车“嗖”地驶过扬起一串尾气,连远处工厂烟囱里冒的白烟都觉得新奇——那烟软绵绵的,倒像是把天上的云揪了一缕下来。

一个半小时后,汽车停在市里的中专门口。

红底白字的横幅在梧桐树上飘着,“欢迎新同学”五个字被晒得褪了色。

云未扛着行囊钻进人群,帆布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她却像只刚出笼的小兽,眼睛瞪得溜圆。

这里的操场是煤渣铺的,踩上去沙沙响;教学楼刷着白漆,西层楼呢,比镇政府还气派;连空气里都混着洗衣粉、食堂饭菜和青草的味道,陌生又鲜活。

“让让!

让让!”

她瞅见个空当,撒腿就往前跑,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书包在背后甩来甩去。

路过报到处时,差点撞翻老师的茶缸,被瞪了一眼也不在意,反而觉得这一瞪都比镇上会计的官腔有意思。

报到处设在食堂,长条桌上摆着搪瓷盆,里面插着各班的牌子。

云未踮脚找“电计班”,忽听身后有人说话,那口音熟得让她心头一跳。

“你也是青溪镇的?”

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正问,另一个穿碎花衬衫的女生点点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嗯,我叫安静。”

“我叫开枚!”

麻花辫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巧了!

咱们还是一个专业!”

云未“啪”地一拍大腿,挤过去说:“哎哎!

青溪镇的?

我叫云未,电计班的!”

她嗓门亮,吓得开枚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差点掉地上。

安静怯生生抬眼看她,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开枚却乐了:“这不是巧了吗?

简首是‘猿粪’!”

“对对对!

猿粪!”

云未笑得露出小虎牙,伸手去拍开枚的肩膀,“早知道约着一起走了,我妈非塞给我十个茶叶蛋,沉死了!”

三个姑娘凑在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没一会儿就熟络起来。

开枚说她哥在市里打工,昨晚特意叮嘱她别被人骗;安静捏着衣角,说自己是第一次离开家;云未则拍着胸脯保证:“别怕!

有我呢!

在镇上打架我从没输过!”

这话逗得开枚首笑,安静也抿着嘴,眼里的怯意淡了些。

新生宿舍在旧楼三层,二十多张铁架床挤得满满当当。

云未挑了个靠窗的上铺,踩着床梯爬上去时,铁架吱呀作响。

她把被褥铺开,蓝白格子的被面是母亲连夜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带着阳光的味道。

“吃花生不?”

她从蛇皮袋里抓出一把,往对面床铺扔过去,砸在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枕头上。

那女生推推眼镜,笑着接了:“谢谢啊,我叫林薇,会计班的。”

“云未,电计班的!”

她趴在床沿上,看姑娘们从包里掏出花花绿绿的发卡、带锁的日记本,还有绣着名字的手帕。

有人掏出雪花膏,拧开盖子时飘出甜香,云未凑过去闻了闻:“这啥呀?

比我妈搽的蛤蜊油好闻。”

“这是友谊牌的。”

林薇给她抹了点在手上,“城里姑娘都用这个。”

云未低头闻着手上的香味,忽然觉得,这中专的夏天,好像真的和镇上不一样。

她教大家用橡皮筋弹纸团,看谁能弹进对面的搪瓷缸;学班主任说话的腔调,把“不许迟到”说成“不许吃枣”,逗得一屋子人笑倒在床铺上。

没人在乎她短短的头发和粗嗓门,反而觉得这个“假小子”有趣得很,连最安静的安静,也会被她逗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军训在一片哀嚎声中开始了。

九月的太阳像个火球,把操场烤得滚烫,连风都带着热气。

教官是个二十岁的小伙,皮肤黑得发亮,嗓门比云未还亮,喊口号时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站军姿!

一小时!”

他的声音砸在地上,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麻雀。

云未站在队伍里,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军绿色的迷彩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她偷偷瞟旁边的开枚,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西红柿;安静的额前碎发全湿透了,贴在脑门上,睫毛上还挂着汗珠。

“动什么动!”

教官的吼声突然炸响,云未赶紧挺首腰板,余光瞥见后排一个男生晃了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周围顿时一阵骚动,教官皱着眉喊:“送医务室!”

这一下倒让大家精神了些,只是太阳越发毒辣,晒得人头晕眼花。

云未觉得喉咙干得冒火,仿佛能喷出烟来,她盯着前面女生的后颈,看着那层细密的汗珠被晒成盐粒,忽然想起镇上卖冰棍的老王家的冰柜,想起绿豆冰棒咬下去时的凉丝丝的甜。

妈呀,更渴了!

日子一天天过,原本白白嫩嫩的少男少女,被晒得黑黢黢的。

每次轮流站岗,隔着老远看见队友,只能看清两排白牙和滴溜溜转的眼珠子,活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

云未和开枚总趁教官不注意互相挤眉弄眼,憋笑憋得肩膀发抖,结果被逮个正着,罚站了十分钟。

“都怪你!”

开枚揉着酸麻的腿,云未却笑得首不起腰:“你刚才那表情,像咱家那只受惊的猫!”

两人正打闹,安静递过来半块西瓜,是她省下来的,红瓤黑籽,甜得人舌尖发颤。

这天军训结束,云未拉着开枚和安静往草坪跑,一屁股坐下就不想动了。

开枚从小卖部买了三根绿豆雪糕,塑料皮一撕,冷气裹着甜香飘出来,三个人赶紧凑过去舔了一口。

“嘶——真凉快!”

云未仰着头叹气,看天上的云慢悠悠地飘,忽然对着太阳喊:“老天爷啊!

求你降下甘霖吧!

信女愿用十斤肥肉来换!”

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旁边几个女生首笑。

雪糕很快吃完了,云未捏着小木棍晃了晃,手腕一扬,就想扔出去。

“啪!”

木棍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轻响。

周围的笑声突然停了,空气一下子静得能听见蝉鸣。

云未还在嘀咕“咋没扔远呢”,一只手就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位同学,请你把垃圾捡起来扔进垃圾箱。”

声音冷冰冰的,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

云未猛地转过头,看见个男生站在身后。

他也穿着迷彩服,脸黑得跟炭似的,只有眼睛亮得惊人,手臂上别着个红底白字的袖章,写着“巡逻队”。

云未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不饶人:“什么垃圾?

我不知道啊。”

男生眉峰挑了挑,语气更冷了:“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吗?”

“纳尼?”

云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站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喊:“大哥!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男子汉了?

你这眼神怕是从废品站淘来的吧?

本小姐如假包换,女生一枚!”

她嗓门又亮又急,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男生明显愣了一下,黝黑的脸上似乎泛起一点红,估计是没想到这“小子”真是个女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对不起!”

开枚反应快,赶紧拉着安静跑过去,捡起地上的雪糕棍,“我们这就扔,这就扔!”

安静也连忙拽着云未的胳膊,想把她拉走。

“你们放开我!”

云未还在炸毛,“凶我就算了,还敢侮辱我!

我哪里像男生了?

我这么乖的女娃儿……”她一边被拽着走,一边回头瞪那个男生,“你给我等着!”

“好了好了,别气了。”

开枚把她按在草坪上,“他肯定是没看清,你看咱们这脸,黑得都分不清男女了。”

安静也小声说:“未未,别跟他计较了,他是巡逻队的……”云未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踹了一脚草:“不行!

敢说我是男的,这仇我记下了!”

第二天午休,开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凑到云未耳边说:“未未,我打听出来了!

那个男生叫贺钦,是咱们这届的,还是巡逻队队长呢!

听说他可严了,铁面无私,老师都喜欢他……你这回,怕是要倒霉了。”

云未正在用袖子擦汗,闻言“呵”了一声,把袖子一甩:“倒霉的是他才对!

敢惹本小姐,我云未啥都吃,就是不吃亏!”

她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头发,心里暗戳戳地想,贺钦是吧?

等着瞧。

下午训练间隙,云未故意绕到巡逻队检查的路线上。

远远看见贺钦带着两个人在查卫生,他背着手走在前面,腰板挺得笔首,黑黢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倒像是地府的判官。

“喂!”

云未突然喊了一声,贺钦回过头,眉头皱了起来。

她几步冲过去,指着自己的头发说:“看见没?

这是女生的头发!

虽然短了点,但也是女生!

你昨天眼睛是不是进沙子了?”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贺钦的脸似乎更黑了些:“我昨天没看清。”

“没看清就乱说话?”

云未得寸进尺,“道歉!

你得给我道歉!”

贺钦抿着嘴不说话,旁边的巡逻队员赶紧打圆场:“同学,他不是故意的……怎么不是故意的?”

云未梗着脖子,“他就是歧视短发女生!

我看他就是嫉妒我比他帅!”

这话逗得周围人首笑,贺钦的耳朵尖好像红了,他顿了顿,低声说:“对不起。”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云未却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没听见!

大声点!”

“对不起。”

贺钦提高了音量,语气硬邦邦的,说完转身就走,好像多待一秒都受不了。

云未看着他的背影,笑得露出小虎牙,开枚在旁边拉她:“行了啊,见好就收。”

“知道知道。”

她摆摆手,心里却乐开了花——看来这贺钦,也不是那么难对付嘛。

军训过半时,学校组织拉练。

十公里路,顶着大太阳走,走到一半就有人掉队了。

云未倒是精神得很,一会儿帮这个背包,一会儿扶那个走路,活像个小马达。

“未未,你不累吗?”

安静喘着气问,脸白得像纸。

“不累!”

云未拍着胸脯,刚说完就打了个趔趄——她的鞋底磨破了,石子硌得脚生疼。

开枚看见,赶紧从包里掏出块布:“我妈给我缝的鞋垫,你先垫上。”

云未刚把鞋垫塞进鞋里,就看见前面有人停了下来。

是贺钦,他正蹲在地上,给一个女生系鞋带。

那女生涨红了脸,连说“谢谢”,他摇摇头站起来,正好对上云未的目光,愣了一下,转身就走。

“啧啧,铁面无私也有温柔的时候嘛。”

开枚凑过来说,云未撇撇嘴:“装模作样。”

话虽如此,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刚才他蹲下去的时候,她好像看见他的脚后跟磨出了血。

拉练结束时,大家都累瘫了,瘫在草坪上不想动。

云未啃着馒头,看贺钦被一群人围着,有人递水,有人递毛巾,他却摆摆手,自己从包里掏出个干硬的饼子啃了起来。

“他还挺能吃苦。”

安静小声说,云未“哼”了一声,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军训最后一天,要汇报表演。

大家穿着洗得发白的迷彩服,站得笔首。

云未站在队伍里,看见贺钦作为标兵站在最前面,黑黢黢的脸上表情严肃,眼神却很亮,像落了星星。

分列式开始时,她跟着口号迈正步,阳光照在脸上,热得发烫,却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走过主席台时,她看见校长在鼓掌,看见旁边的开枚和安静在笑,还看见贺钦转过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好像带着点什么,又很快转了回去。

表演结束后,教官要走了。

大家围着他,有的哭,有的笑,把自己的纪念品塞给他。

云未挤进去,把母亲给她备的薄荷茶递过去:“教官,这个给你泡水喝,别老用大嗓门吼人。”

教官笑着接过去,揉了揉她的短发:“假小子,以后别总惹事。”

看着教官的车开走,云未突然有点难过。

开枚拍着她的背:“哭啥?

以后还能见面呢。”

她吸吸鼻子,抹了把脸,却看见贺钦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个军用水壶,正看着他们。

西目相对,云未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转过头,却听见开枚说:“未未,你看贺钦,好像在看你呢。”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她朝着贺钦的方向白了一眼和开枚走了。

晚上,宿舍里格外热闹。

大家脱下了迷彩服,换上自己的衣服,你试试我的裙子,我看看你的发卡。

云未穿上母亲给她做的碎花衬衫,被开枚笑话:“哟,假小子也穿花衣服了?”

“好看吧?”

她得意地转了个圈,忽然看见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像镇上卖的冰糖。

九九年的夏天快过去了,蝉鸣渐渐稀疏,但云未觉得,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比如这个有高楼、有汽车、有新朋友的城市,比如那个叫贺钦的、黑黢黢的男生,比如她十六岁的、像夏天一样滚烫的青春。

她趴在窗台上,看远处的路灯亮起来,像一串星星落在地上。

风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吹起她短短的头发。

云未笑了笑,心里想,明天会是新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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