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轮子重重砸落在跑道上，一阵剧烈的颠簸将浅眠中的我彻底惊醒。

舱内响起一片解开安全带的“咔哒”声和乘客们略显疲惫的骚动。

窗外，是与出发地截然不同的景象。

天空是一种被水洗过的、近乎透明的灰蓝色，低低地压着苍茫的大地。

远处是覆盖着苔原的火山，轮廓柔和却透着一种原始的荒凉。

空气似乎都透过舷窗渗了进来，带着一股清冽干净、却又陌生的寒意。

雷克雅未克－凯夫拉维克国际机场不大，甚至显得有些简陋，带着一种北欧特有的实用主义风格。

人流稀疏，耳边充斥的不再是熟悉的汉语，而是冰岛语柔软而独特的卷舌音，夹杂着各种口音的英语。

过关，取行李。

一切流程简单快速，海关人员盖下入境章时，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盖戳声落下，像一个正式的句点，敲定了某种不可逆转的开始。

推开机场厚重的玻璃门，一股强劲冷冽的风瞬间扑面而来，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刮过脸颊，钻进衣领，让人瞬间清醒到每一个毛孔都骤然收缩。

我下意识地裹紧了风衣，拉着行李箱走向机场巴士站。

巴士沿着公路平稳行驶。

窗外的景色是单调而震撼的——大片大片的黑色火山岩地貌，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毛茸茸的绿色苔藓，像给大地披上了一件巨大的、古老而潮湿的毯子。

偶尔能看到几栋色彩鲜艳的小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旷野中，红顶、蓝墙、黄窗，像孩童随意撒落的积木，在这片苍茫天地间倔强地增添着一抹生机。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拥挤的车流，没有闪烁的霓虹。

只有无尽的地平线，低垂的天空，风和云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动、变幻。

心，在一片死寂的麻木之后，第一次，极其轻微地，被这种广阔而原始的荒凉触动了一下。

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渺小的震撼。

巴士停在雷克雅未克市区的终点站。

拖着行李下来，风更大了，带着北大西洋的海水咸味。

预定的民宿在一条约摸两三米宽的小巷里，一栋漆成暖黄色的两层小楼，白色的窗棂，门口挂着一个小巧的铃铛。

房东是一位头发花白、身材微胖的冰岛老妇人，名叫艾达。

她不会说英语，我们的交流依靠手势和手机翻译软件。

她笑容慈祥，眼神温暖，递给我钥匙时，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指了指楼上我的房间，又指了指厨房，做了一个喝咖啡的动作。

房间很小，但干净整洁，铺着原木地板，窗户正对着小巷和远处彩色的屋顶。

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一个简易衣柜。

简单到近乎寡淡，却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放下行李，打开窗户。

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动了薄纱窗帘。

窗外，邻居家烟囱冒出袅袅白烟，被风吹得歪向一边。

极远处，能望见一角的深蓝色海面。

肚子传来一阵饥饿的嗡鸣。

才想起，从昨天那顿未曾动筷的纪念日晚餐到现在，几乎粒米未进。

走出民宿，沿着石板铺就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

风依旧很大，吹得头发胡乱飞舞。

街道两旁的房子色彩斑斓，糖果色的外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明亮。

路人不多，每个人都穿着防风防水的冲锋衣，步履从容，脸上没有大都市常见的行色匆匆，反而带着一种平静和疏离。

找到一家看起来暖烘烘的小咖啡馆推门进去。

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浓郁的咖啡香和刚烤好的面包香气瞬间将人包裹，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柜台后的女孩有着红扑扑的脸蛋和灿烂的笑容。

我指着橱窗里一个看起来裹满了糖粉的肉桂卷，又指了指咖啡机。

“Ein klein（一个小的）？”

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确认。

我点点头。

坐在靠窗的高脚凳上，捧着烫手的咖啡杯，小口吃着甜腻温暖的肉桂卷。

窗外的风依旧呼啸，但室内温暖如春。

咖啡馆里放着轻快的冰岛音乐，几个当地人低声交谈着，笑声温和。

没有顾衍之挑剔的评价，没有需要时刻揣摩的心思，没有那令人窒息的、华丽的牢笼。

只有食物的本味，咖啡的醇苦，窗外变幻的天光，和耳边陌生的语言。

一口热咖啡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缓缓蔓延到西肢百骸。

那口一首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浊气，似乎终于被这异国的咖啡和甜点，慢慢地、一点点地压了下去。

手指无意识地在凝结了水汽的玻璃窗上划过，留下一道模糊的痕迹。

窗外，一只灰色的海鸥落在对面房子的红屋顶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以及窗内的我。

我看着它，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林晚。

更没有人在乎，谁是顾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