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低沉沙哑的询问，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林薇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 “…还顺手吗？”

声音里裹挟着微醺的酒气和窗外带来的湿意，近距离地、毫无防备地撞入她的耳膜，像一道携带着危险信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防御，窜遍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大脑因为过度震惊和紧张而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神经元都在这一刻罢工了。她只能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脸。平日里冰冷锐利的黑眸，此刻被一层朦胧的雾气所笼罩，锐气被酒精柔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专注的，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和柔软的目光，牢牢地锁定了她。微红的脸颊，几缕被雨水打湿垂落额前的黑发，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和松垮的领带……这一切都让他看起来与平日那个一丝不苟、冷漠疏离的顾夜宸判若两人。危险，却又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电脑？在这样呼吸可闻的距离下？在这样暧昧不明、空气都仿佛凝固粘稠的时刻？他开口问的，竟然是电脑顺不顺手？

林薇的思维完全无法跟上这荒谬的节奏，嘴唇无助地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干涩得厉害，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几乎盖过了窗外喧嚣的雨声。最终，她只能凭借残存的本能，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小得如同蜻蜓点水。

但顾夜宸似乎准确地接收到了这个微弱的信号。他依旧那样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要通过她的眼睛确认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然后，林薇几乎错觉地看到，他极轻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吁出了一口气，那股原本紧绷的、带着无形压迫感和侵略性的气息，似乎随之缓和了一丝丝。

然而，他并没有退开。

两人之间那过分接近的距离依旧存在。林薇甚至能清晰地数清他额前那几根湿发的数量，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来的、温热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高级的酒香和他身上固有的冷冽雪松调须后水味道，交织成一种复杂而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蛮横地侵占着她的感官。

她的心跳快得失去了规律，像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手脚却一片冰凉，唯独脸颊不受控制地持续发烫，几乎能灼伤自己。攥着睡袍柔软衣角的手心里，早已沁满了冰冷的汗水。

他到底……想做什么？酒精究竟让他卸下了多少防备，又放出了怎样一个陌生的他？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窗外的雨声哗啦啦地响着，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像是为这诡异静止又充满张力的画面，配上了一曲狂乱而焦灼的背景乐。

就在林薇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因为极度缺氧和紧张而晕厥过去的时候，顾夜宸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目光似乎从她因惊惶而睁大的眼睛，缓缓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迟疑，向下移动。

最终，落在了她微微开启、因为紧张和屏息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唇瓣上。

那一瞬间，林薇感觉自己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了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随即又迅速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和一种……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惊恐的、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悸动。

他……是要……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冰封的石雕，连闭上眼睛逃避这令人心悸的注视的力气都没有。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两片被他目光锁定的唇上，变得异常敏感，仿佛能预感到那即将落下的、未知的触碰。

是冰冷的？还是带着酒气的灼热？

恐惧和一种陌生的期待在她体内疯狂拉扯，几乎要将她撕裂。

然而，预想中的触碰并没有发生。

顾夜宸的目光在她的唇上停留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他的眉头却极轻微地蹙了起来，像是遇到了一个极其复杂难解的难题，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挣扎和困惑。然后，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或者是最后的理智艰难地回笼，他猛地直起了身子，向后退了一小步。

骤然拉开的距离让冰凉的、带着湿意的空气重新涌入两人之间，林薇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濒死的鱼终于回到了水里，肺部因为突如其来的空气而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疯狂擂鼓，速度快得让她心悸，腿软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她不得不伸手扶住身旁冰冷的落地窗框，才勉强稳住身体。

顾夜宸抬手，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的神情似乎在极力恢复往日的冷峻和自制，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的雾气并未完全散去，反而添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烦躁和更深沉的困惑。他似乎对自己刚才的失态和失控感到极为不悦。

他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漫长而诡异、几乎要擦枪走火的对峙从未发生过。他猛地转过身，脚步似乎比刚才稳了一些，却依旧带着一丝酒后的虚浮和踉跄，径直朝着主卧的方向走去，背影甚至透出一种近乎仓促的逃离意味。

“砰。”

主卧的门被关上，声音比平时要重上许多，显示出门主人此刻并不平静的、甚至可能是懊恼的心绪。

直到那一声不算轻的门响清晰地传来，林薇才像是终于被解除了定身咒语，浑身一软，沿着冰冷的玻璃窗框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胸腔里的心脏依旧跳得又重又快，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袍从地板传来，却无法冷却她滚烫的皮肤和混乱的思绪。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那样看着她，靠近她，目光甚至……落在了她的唇上……他明明流露出了那种意图……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最后关头又猛地停下了？

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让他一时迷失，在最后时刻又找回了岌岌可危的理智？还是他根本只是醉得厉害，行为完全不受控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那停顿只是身体本能的迟疑？或者……是他对她这个“合约物品”产生了瞬间的逾越念头，却又因某种原因（比如不屑，比如觉得麻烦）而强行中止？

无数的疑问、后怕、羞窘、以及那一丝被她死死压在心底、不愿承认的失落……各种复杂的情绪像汹涌的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将发烫的脸颊埋进膝盖里，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

这一夜，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没有停歇。

这一夜，林薇睁着眼睛，听着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毫无睡意，直到窗外天际泛起朦胧的灰白色。

晨光·界限

第二天，林薇是被窗外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吵醒的——或者说，她根本未曾真正入睡。天光已然大亮，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她几乎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地板上爬起来，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太阳穴隐隐作痛。走进浴室，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里充满了惶惑和疲惫，活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也洗去昨夜那些荒唐的、令人心慌意乱的记忆。但那些画面，尤其是他靠近时那双朦胧专注的眼睛，和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却像是烙铁一样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走出房间时，她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忐忑和尴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几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顾夜宸。昨夜那场意外的、越界的接触，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了两人之间。

然而，公寓里安静得出奇，甚至比平时更加冷清。

她鼓起勇气，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客厅、餐厅——空无一人。主卧的门是敞开着的，里面收拾得一丝不苟，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无人睡过。他已经走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的、过分的洁净感，冰冷而疏离。昨夜残留的那一丝酒气和雨水的湿意，早已被高效的中央空调和新风系统处理得干干净净，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雨夜插曲，真的只是她精神紧张过度而产生的一场荒诞梦境。

唯有当她走近餐厅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餐桌，才猛地定格在那里。

餐桌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杯沿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唇印。而在咖啡杯的旁边，赫然放着一板醒酒的药片。她清楚地记得，这板药昨天还是满的，而现在，已经少了两粒。

他记得！

他不仅记得自己喝了酒，甚至可能……模糊地记得一些昨晚发生的事情？所以才会在清晨需要服用醒酒药来缓解不适？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再次击中了林薇，让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心跳也漏跳了一拍。他记得多少？记得他突兀的询问？记得他逼近的脚步？还是记得……他那停留在她唇上的、充满了挣扎和困惑的目光？

她不敢再想下去，匆匆移开视线，仿佛那杯咖啡和那板药片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一整天，她都处于一种心神恍惚、坐立难安的状态。她刻意避开客厅那个落地窗的位置，那个昨夜他站立过、靠近过的地方。那台崭新的、价值不菲的笔记本电脑依旧安静地躺在次卧的书桌上，像一个沉默的证人，提醒着昨夜一切的开始。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打开它，仿佛一触碰，就会再次激活那些令人心乱的记忆。

她试图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打扫卫生，整理衣柜，甚至开始研究那份厚厚的“生活习惯清单”，试图用机械的劳动来麻痹混乱的大脑，重新将自己塞回那个“安分守己的合约妻子”的壳子里去。

然而，收效甚微。他的身影，他昨夜的模样，总是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打乱她所有的节奏。

黄昏·回归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与公寓内部冰冷的黑白灰色调形成鲜明对比。当时钟指向顾夜宸平日归来的时间点时，林薇的心不受控制地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了，像一只警惕着风吹草动的小兽。

电子锁开启的“滴滴”声准时响起。

门开了。

顾夜宸走了进来。

换鞋，将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玄关的衣帽架上，动作流畅而冷漠，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他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色衬衫和西裤，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面容冷峻，下颌线紧绷，眼神锐利如常，仿佛昨夜那个落拓、迷茫、失控、甚至带着一丝危险诱惑气息的男人，真的只是存在于林薇幻觉中的另一个平行时空的人格。

他甚至没有朝她所在的方向投来哪怕一瞥的目光，仿佛她只是空气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径直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他惯喝的冰水，拧开，仰头喝了几口，喉结滚动，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精准。

林薇僵硬地站在原地，手心里再次冒出了冷汗。那些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的、用来应对任何可能情况的、或解释或道歉或装作无事发生的话，此刻全都苍白无力地堵在了喉咙深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这是完全不提昨夜的事了？

是酒精让他彻底断片，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他其实记得，但觉得那无足轻重，甚至……后悔了那短暂的失控，所以选择用最彻底的方式——无视，来抹杀那段记忆，并重新划清界限？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此刻这副完美复刻往日模式、冰冷疏离、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的模样，都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朝着林薇当头浇下，将她心里那些混乱的、羞窘的、甚至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瞬间浇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芜和一种尖锐的、细密的失落感。

也好。这样也好。她默默地想着，试图用力压下心底那丝不合时宜的尖锐刺痛。本就该如此。一场意外的、荒唐的酒后失态，过去了就该彻底翻篇，不留任何痕迹。难道她还指望他会为此说点什么吗？或者期待那短暂的越界会改变什么？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复杂的情绪，准备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房间，将自己重新藏起来。

就在她转过身，脚步刚刚迈出的刹那，顾夜宸冰冷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忽然从厨房的方向传来，清晰地穿透寂静的空气，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药，谢谢。”

林薇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她霍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厨房的方向。

顾夜宸正背对着她，站在流理台前，手里还握着那瓶冰水，并没有回头看她。宽阔的脊背挺拔而冷漠，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他之口。

他……他记得！他不仅记得，还……道谢？！

虽然这道谢生硬、冰冷、简洁得像是机器发出的指令，缺乏任何一丝一毫的温度和情感，但这确确实实是在回应昨晚的事情！他记得她发现了他的不适，并且为此道谢！

巨大的冲击再次席卷了林薇，让她的大脑陷入一片更深的混乱和宕机状态。这个男人，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矛盾体？

为什么可以一边表现得如同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未发生，彻底无视她的存在，一边却又用这种拐弯抹角、别别扭扭的方式，承认了某些片段，并且生硬地表达谢意？

冰层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暗流？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发紧，如同被砂纸磨过，最终，她也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微不可闻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算是接受了这份冰冷的感谢，也像是在回应他那令人费解的行为。

然后，她不再停留，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冲回了次卧，反手关上了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仿佛这样才能隔绝外面那个让她心乱如麻的男人和空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门板，发出咚咚的声响，与门外隐约传来的、书房门被关上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冰冷的公寓，冷漠的室友，互不干涉的协议。

不，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层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厚厚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层，似乎因为昨夜那场荒唐的雨、浓烈的酒和他失控的瞬间，被某种炽热的力量凿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缝。虽然表面很快就被他极致的冷静和自制力重新冻结封住，看似恢复如初，但林薇清晰地感觉到，冰层之下，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流动、融化、碰撞，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绝对的静止和漠然。

她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将依旧发烫的脸颊埋进并拢的膝盖里，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

理智在脑海里尖锐地鸣笛，告诉她应该庆幸，应该将昨晚的一切彻底埋葬遗忘，应该更加严格地遵守合约的界限，保护好自己脆弱的心防。

可是，心底某个不受控制的角落，却像一台失控的放映机，不受控制地、反复地、清晰地回放着昨夜他靠近时那双雾气氤氲的、专注的眼睛，他呼吸间灼热的气息，以及他刚才那句冰冷别扭却又石破天惊的“谢谢”。

冰与火，极致的冷漠与矛盾的行为。

顾夜宸这个男人，像一座被层层迷雾和坚冰包裹的深渊，她越是靠近，越是试图看清，就越是能感受到那种令人心悸的吸引力和未知的危险。

她知道自己正在滑向一个危险的边缘。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心动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