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蒸汽在玻璃上凝成水珠，砚舟盯着碗沿那圈油渍，听见父亲把筷子往桌上一放——那是要开始“谈话”的信号。

母亲先起身去厨房拿了个铁盒子，褪色的红漆印着“上海牌”三个字，边角被磨得发亮。

她把盒子放在砚舟面前，咔嗒一声打开，里面没有首饰，没有票据，只有个黄铜罗盘。

指针被氧化得发乌，却仍固执地指着北方，像颗不肯妥协的心脏。

“这是你外公传下来的。”

父亲的声音混着排骨汤的热气飘过来，“他当年跑船，全靠这东西认方向。

说人这辈子就像在海上漂，没个准星，早晚要撞礁。”

砚舟伸手碰了碰罗盘边缘，冰凉的金属沾着点油污，大概是母亲擦桌子时没留意。

指针在他触碰的瞬间晃了晃，像被惊扰的鱼，很快又定在北方，纹丝不动。

“你班主任下午打电话了。”

母亲把一块排骨夹进他碗里，骨头炖得酥烂，“说重点高中的指标给你留着，只要你点个头，明天就能去填表。”

她的指甲在碗沿划了下，留下道浅白的印子，“你哥当年就是走的这条路，现在在银行多稳当？

上个月还寄了台空调回来。”

砚舟低头舀了勺汤，热气烫得他舌尖发麻。

上周去哥哥家，他看见书房抽屉里锁着个画筒，里面露出来的画纸边角卷着，画的是港口的船，桅杆歪歪扭扭地刺向天空。

哥哥说那是大学时瞎画的，早该扔了，说这话时，手指在抽屉锁上拧了三圈。

“你看这罗盘。”

父亲把罗盘往他面前推了推，黄铜底座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不管你怎么转它，指针就认一个方向。

人也一样，年轻时候觉得路多，瞎闯一气，到最后还得回到正路上来。”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罗盘上的刻度，“你外公常说，‘稳’字拆开，就是‘禾’和‘急’，庄稼得慢慢长，急了就荒了。”

砚舟突然想起老街的陈爷爷。

上次修笔时，老人拿出个缺了角的罗盘，说是年轻时跑船捡的，指针早锈死了，却被他改成了笔洗，里面泡着几支狼毫笔，墨汁在铜盘里晕成淡淡的云。

“这玩意儿啊，”陈爷爷当时用毛笔杆敲着铜盘，“认死理的才会被它困住，灵活点的，废铁也能变宝贝。”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我去给你找了点东西。”

她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个铁皮饼干盒，倒出一沓泛黄的纸——是哥哥从小到大的奖状，三好学生、奥数竞赛、优秀员工，整整齐齐码在罗盘旁边，像一排沉默的路标。

“你哥当年也想画画，”母亲的声音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高二那年偷偷报了美术班，被你爸发现，把画具全扔了。

他哭了三天，后来就再也没动过画笔。”

她拿起一张哥哥的三好学生奖状，指尖在“品学兼优”西个字上按了按，“现在不也挺好？

有房有车，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

砚舟看着罗盘里的指针，突然觉得它像只被钉住的甲虫，透明的翅翼下藏着股绝望的劲。

窗外的风撞在玻璃上，水珠顺着“上海牌”铁盒的影子往下淌，在桌布上洇出条歪歪扭扭的线，像条没人走的路。

父亲把罗盘盖合上，咔嗒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明天我陪你去学校。”

他拿起筷子，夹了块排骨放进自己碗里，“早点定下来，大家都省心。”

砚舟没说话，只是把那沓奖状轻轻推回饼干盒。

母亲的手在半空停了停，最终还是拿起盒子，放进了柜子最上层。

关柜门时，他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碰撞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或许是哥哥藏在里面的画筒，或许是别的什么。

临睡前，砚舟从书包里翻出那张被揉皱的成绩单，铺在桌上。

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重点高中推荐”那行字上投下道细影。

他想起那个背着画夹的女生，想起她画里像树枝一样散开的路，突然伸手把成绩单折成了罗盘的形状，指针的位置，刚好对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抽屉深处，那本空白速写本的纸页被风吹得轻轻作响，像在哼一段不成调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