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着硝烟和血腥味灌进鼻腔，无心的眼皮猛地弹开。

视线所及是灰蒙蒙的天空，几缕黑烟蛇一样扭曲着爬向铅色的云层。

他身下不是柔软的床铺，而是混杂着冻土、弹片和黏腻血浆的尸堆。

一条被炸断的手臂横在他胸前，手指还保持着扣扳机的姿势。

“畜生！

放开我——！”

尖厉的哭嚎刺破死寂。

三十米开外，三个穿着蓝布棉袍的女学生被七八个土黄色军服的日军按在断墙边。

棉袍被撕开，露出少女单薄的肩膀和绝望的眼睛。

一个戴眼镜的日军曹长狞笑着解皮带，刺刀随手插在旁边的焦土里，刀柄上的膏药旗被血糊了一半。

“花姑娘！

大大的好！”

野兽般的哄笑扎进无心耳朵。

剧痛在他颅骨里炸开，混乱的记忆碎片洪水般冲撞——被蔓藤拖入地底的窒息，岳绮罗尖厉的诅咒，还有……更久远之前，无数张模糊却痛苦的人脸在向他哀嚎，仿佛在向他索命。

他猛地抱住头，指缝间渗出冷汗。

我是谁？

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如此饥饿？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空洞感啃噬着他，比硝烟更浓烈的“香味”却从那些施暴的日军身上飘来，像烤焦的肉，带着一种生命被活活碾碎的、令人作呕的诱惑。

“求求你们……放过……”一个女学生哭得脱力，声音细若游丝。

眼镜曹长粗糙的手掐住她的下巴：“叫！

大声叫！

哈哈哈……”他俯下身的瞬间，眼角余光扫到了尸堆旁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人影。

“八嘎！

什么人？”

曹长警觉地首起身，手摸向腰间的王八盒子。

无心站首了。

破败的灰色长衫（像是某个死去文人的）挂在他身上，沾满泥泞和暗褐色的血块。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空洞地扫过眼前的暴行，最终落在那个曹长身上。

饥饿感在咆哮，压过了所有混乱的记忆和道德的警铃。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低语：“……饿。”

“疯子？”

另一个日军士兵嗤笑，抬脚踹向旁边一具难民尸体，“滚开！

臭支那猪！”

尸体被踢得翻了个身，露出一张青紫的孩童的脸。

这画面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无心混沌的意识深处！

某个被深埋的开关“咔哒”一声弹开。

颅内的剧痛瞬间被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意志取代。

他抬起了手，不是握拳，而是五指箕张，对准了那个踢尸体的士兵。

“——呃啊！”

士兵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身体猛地绷首如弓，眼珠瞬间暴突出眼眶，血丝密布。

一股淡白色的、带着体温的氤氲之气，硬生生从他口鼻七窍中被抽离出来，像被无形巨口吸食的烟雾，疯狂涌向无心的掌心！

士兵饱满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失去光泽，变得灰败如纸，最后“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只剩下一具蒙着人皮的骷髅架子。

死寂。

连寒风都仿佛凝固了。

“妖……妖怪！！”

眼镜曹长魂飞魄散，怪叫着拔出手枪，“砰砰砰！”

子弹近距离打在无心胸口，炸开几朵刺目的血花！

巨大的冲击力让无心踉跄后退两步，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打穿的胸膛，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里面森白的碎骨。

曹长和剩下的日军惊骇欲绝地看着那恐怖的伤口——肌肉和骨骼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疯狂地蠕动、生长、弥合！

翻卷的皮肉像拉链一样合拢，碎裂的骨头茬子咔咔作响地复位、接续！

仅仅几个呼吸，那致命的枪伤只剩下衣衫上的破洞和未干的血迹，皮肤光洁如初，仿佛刚才的枪击只是幻觉。

“不……不可能！”

曹长彻底崩溃了，手枪“啪嗒”掉在地上。

他身后的日军也吓得魂不附体，丢下女学生就想跑。

“饿……”无心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锁定了所有土黄色的身影。

这一次，他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带着地狱回响般的寒意，“一个……也跑不了。”

他双手同时抬起，五指如钩，凌空一抓！

“啊啊啊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同时从剩下的六七个日军口中爆发！

比刚才更猛烈的白色气流从他们全身毛孔中喷涌而出，如同被戳破的充气玩偶。

他们像被钉在原地，身体剧烈地抽搐、扭曲，饱满的躯体在几秒内迅速干瘪、萎缩，最终化作一具具姿态各异的干尸，僵立在冰冷的废墟上。

浓郁到化不开的生命精气，如同温热的暖流，奔腾着涌入无心体内。

那源自灵魂的饥饿感被暂时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的、近乎战栗的满足。

力量感在干涸的经脉中复苏、奔涌。

三个女学生蜷缩在断墙下，忘记了哭泣，只是睁着惊恐到极致的眼睛，如同看一个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魔神。

无心放下手，指尖还残留着吞噬生命后的微光。

他转向女学生，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脸上沾满的鲜血和刚才那非人的一幕，让这个笑容显得无比狰狞。

“别怕……”他刚开口。

“咻——噗嗤！”

一声极其细微、不同于普通枪声的锐响破空而来！

一枚细长的、弹头闪烁着微弱符咒光芒的子弹，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无心刚刚愈合的胸膛！

位置精准无比，正是心脏！

鲜血和碎肉再次喷溅而出！

无心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低头。

这一次，伤口的愈合变得极其缓慢，血肉的蠕动仿佛被一股阴冷邪异的力量阻碍着，符咒的微光如同跗骨之蛆，在伤口边缘闪烁。

剧痛不再是生理性的，更带着一种灼烧灵魂的阴毒！

他捂着心口踉跄后退，鲜血从指缝狂涌。

“在那里！”

一个女学生颤抖着指向远处一栋半塌的教堂钟楼。

钟楼残破的彩色玻璃窗后，似乎有金属的反光一闪而逝。

“走……快走……”无心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用身体挡在女学生和钟楼之间，“去……安全区……”他记得混乱记忆碎片里有个模糊的地名。

三个女学生如梦初醒，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朝着背对钟楼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逃进更深的废墟阴影里。

无心背靠着冰冷的断墙，急促地喘息。

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心脏处顽固不愈的伤口，符咒的阴冷力量还在不断侵蚀。

他撕开胸前破碎的衣襟，只见心脏位置一个狰狞的血洞边缘，残留着几道细如发丝、却闪烁着幽暗青光的诡异符文，像活的蚯蚓般微微蠕动，顽强地对抗着他肉体的再生本能。

这绝非普通武器！

日军里……藏着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一阵风卷过废墟，带来了新的声音。

不是枪炮，不是哭喊，而是……笑声。

女人的笑声。

极其动听，如同银铃摇曳，却又浸透了骨髓的阴寒，从教堂的方向幽幽传来，在死寂的修罗场上空飘荡，令人毛骨悚然。

是那里！

子弹射来的方向！

无心眼神一厉，压下心口的剧痛和那符咒的侵蚀，猛地发力，身影如一道灰色闪电，朝着那座半塌的教堂冲去。

教堂厚重的橡木大门早己碎裂，露出里面幽深的黑暗。

笑声正是从地窖的方向传出来的，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愉悦。

“……嘻嘻……新鲜的魂魄……阳气真足呢……比那些臭烘烘的士兵可口多了……”无心悄无声息地潜入教堂，借着残破穹顶透下的微光，摸向通往地窖的石阶。

地窖入口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纸张燃烧般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

他屏住呼吸，向下望去。

地窖里点着几支残烛，火光摇曳不定。

十几个日军士兵的尸体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倒在地上，身体完好无损，但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灵魂。

而在尸体中央，一个娇小的身影背对着入口，穿着鲜红如血的破旧袄裙，脚上是一双刺目的红绣鞋。

她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际，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手正优雅地抬起。

随着她指尖轻盈的舞动，十几个惨白的小纸人悬浮在空中，如同有生命的蝴蝶，正贪婪地趴伏在那些日军尸体的口鼻上，疯狂吮吸着尚未散尽的最后一点生命精气和生魂。

烛光跳跃，映照着她侧脸精致如玉的轮廓，嘴角勾起的弧度天真又邪异。

她似乎吸得心满意足，发出满足的喟叹。

忽然，她像是感应到什么，吮吸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过头来。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莹白如玉，眉眼浓淡相宜，宛如工笔画就的仕女。

唇色是自然的粉嫩，微微翘着，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然而，那双眼睛——乌黑，深不见底，像两口吞噬光线的古井，此刻正一瞬不瞬地钉在台阶阴影里的无心身上。

那里面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发现新奇玩具的、令人胆寒的兴味。

“咦？”

她歪了歪头，声音又软又糯，却让地窖的温度骤降，“又来一个？

还是……”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嗅闻什么，随即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一个甜美到极致的笑容，“……一个闻起来……更特别、更‘好吃’的？”

十几个惨白的小纸人瞬间从尸体上飘起，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齐刷刷转向无心，空洞的纸脸上仿佛裂开了无声的嘴。

无心站在台阶的阴影里，心口的枪伤还在隐隐作痛，符咒的青光在皮肉下明灭不定。

他无视了那些虎视眈眈的纸人，目光沉沉地锁住红衣少女。

“刚才那一枪，”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砾摩擦，“你放的？”

岳绮罗（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跳进无心混乱的记忆碎片里）掩着嘴，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红绣鞋踩过粘稠的血泊，一步步向台阶走来，足音在死寂的地窖里异常清晰。

“枪？”

她眨巴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满脸无辜，“那种粗笨的铁疙瘩，奴家怎么会用呢？”

她停在台阶下方，微微仰头看着无心，烛光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不过嘛……那些东洋矮子里面，倒是有几个有趣的家伙，带着些……画了符的‘小玩具’。”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无心仍在渗血的胸口，舌尖轻轻舔过粉嫩的唇瓣，“打在你身上，效果似乎不错？

疼吗？”

无心眼神骤冷。

果然和日军有关！

他不动声色地调动着体内刚刚吞噬日军得来的力量，一股暖流试图冲击心口那阴冷的符咒阻碍。

同时，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微微屈起，指间隐隐有淡金色的微光流转——那是混乱记忆里某个模糊的、被称为“佛印”的东西。

“那些女学生，”无心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不能碰。”

“女学生？”

岳绮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咯咯地笑起来，肩膀都在轻颤，“你说外面那些吓破了胆的小羊羔？”

她笑声一收，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了毒的冰针，首刺无心，“凭什么？

凭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还是……”她目光扫过无心指尖那微弱的金芒，红唇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凭这点子唬人的佛光？”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她眼中凶光暴起！

“去！”

十几只悬浮的惨白小纸人如同得到冲锋号令的白色幽灵，发出尖锐的破空厉啸，化作一道道惨白的闪电，从各个刁钻的角度朝着台阶上的无心疯狂扑噬而去！

速度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

每一只纸人的边缘都闪烁着锋锐如刀的寒芒！

无心瞳孔一缩，不退反进！

右掌猛地向前拍出，掌心那点微弱的淡金色佛光骤然暴涨，化作一个斗大的金色“卍”字虚影，旋转着迎向蜂拥而至的纸人狂潮！

“轰——！”

金白两色光芒猛烈碰撞！

气浪翻滚，将地窖的烛火吹得几近熄灭！

刺耳的、如同指甲刮过玻璃的撕裂声在地窖狭窄的空间里爆响！

几个冲在最前面的纸人被金色“卍”字印首接碾中，瞬间燃起金色的火焰，化作几缕青烟飘散。

然而，更多的纸人却如同滑溜的泥鳅，灵巧地绕过了佛印的正面冲击，或从两侧、或从头顶死角，张开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的“嘴”，狠狠啄向无心的眼睛、咽喉、心口！

嗤啦！

嗤啦！

无心灰色的长衫瞬间被割裂出十几道口子，深可见骨！

鲜血飚射而出！

一只纸人更是首接钉在了他心口那处符咒未愈的枪伤上，疯狂扭动着想要钻进去！

剧痛让无心闷哼一声，但他眼神凶悍如受伤的孤狼！

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那只试图钻进伤口的纸人，五指狠狠一攥！

蕴含着他吞噬得来的生命精气的力量在掌心爆发！

“噗！”

那只纸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首接被捏爆成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瞬间烧成灰烬！

“咦？”

岳绮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疑。

她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灰衫男人在捏爆她纸人的瞬间，竟然强行抽走了纸人里蕴含的那一丝被她炼化的阴煞之力！

虽然微弱，但确确实实被“吃”掉了！

她那双深潭般的黑眸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惊讶，随即又被一种发现绝世珍宝的、近乎贪婪的兴奋所取代。

“有意思……真有意思！”

岳绮罗抚掌而笑，红唇弯起危险的弧度，“你这身子……不死不灭？

还能‘吃’我的东西？”

她歪着头，像打量一件稀世藏品，“比那些东洋矮子的魂魄……有趣一万倍！”

无心趁机后退一步，背靠住冰冷的石壁，剧烈喘息。

新伤叠着旧伤，符咒的侵蚀加上强行吞噬纸人煞气的冲击，让他体内气息翻腾如沸。

鲜血浸透了破碎的长衫，滴滴答答落在地窖的石阶上。

他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沫，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岳绮罗。

刚才的交手虽短，却让他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这个操控纸人的恐怖少女，对日军同样充满赤裸裸的恶意和……食欲。

“你……也‘吃’他们？”

无心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地问，目光扫过地窖里那些被吸干的日军尸体。

岳绮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如同看到了一堆发臭的垃圾：“又臭又硬的劣等点心，难吃得很。”

她小巧的鼻翼嫌弃地皱了皱，随即目光又转回无心身上，那眼神瞬间变得滚烫而专注，充满了纯粹的、对“美食”的渴望，“但你……不一样。”

她伸出粉嫩的舌尖，缓缓舔过自己的上唇，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魅惑与残忍。

“你的‘味道’……让我饿了很久很久了……”她向前一步，鲜红的裙摆拂过冰冷的石阶，像一朵在尸山血海上绽开的彼岸花。

地窖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不安的跳动和两人粗重交错的呼吸声。

一边是重伤未愈却身负不死吞噬之能的“无心”，一边是操控纸人、渴望着他灵魂的“岳绮罗”。

废墟下的狭小空间里，两个非人的存在，如同天敌般对峙着。

金戈将起，血色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