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下午四点的阳光，总是恰到好处。它斜斜地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被擦得发亮的长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还有旧书页特有的、干燥而安宁的气息。林薇就浸在这片光里，低着头，指尖划过又一本书的编码，确认，登记，然后把书轻轻推过桌面的另一边。动作熟练，近乎机械。她的世界在这一方柜台后显得很小，耳边只有纸页摩擦的轻响，偶尔有同学压低嗓音的交谈，以及墙上挂钟指针不紧不慢走过的滴答声。

直到那个身影的出现。周宴白。时间像是被精准校准过，四点十五分，分秒不差。

图书馆那扇沉重大门被推开的角度都不会有丝毫改变，他总会侧身进来，脚步声轻而稳，敲打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也像敲打在无数道有意无意追随着他的目光上。

他是A大公认的传奇。学神、校草、高岭之花——所有熠熠生辉的标签贴在他身上，都显得恰如其分。智商超群，长相更是无可挑剔，只是周身总笼着一层生人勿近的淡漠，像终年不化的雪顶，遥远又清冷。而他每天的必经之路，终点就是林薇所在的借阅柜台。

林薇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时，心脏曾不争气地漏跳过好几拍。任是哪个普通如她般的女孩，被这样一个人物日复一日地径直走向，很难不生出一点恍惚的、不切实际的错觉。

但错觉很快就被现实戳破。周宴白走过来，从不看她。

他的视线永远落在她身后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或是手边即将要递出的那本书上，疏离得没有一丝温度。他甚至吝于给她一个正眼。“借阅。”他的声音也如人一般，清冽，干净，没有多余的起伏。林薇起初还会紧张，指尖微颤地接过他的校园卡，刷一下，不动要借阅的专业书——《信号与系统》《高级数理逻辑》《量子力学概论》……诸如此类，封皮都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艰深。她埋头操作，能感觉到他站在柜台前等待时那片无形的、带着冷感的阴影。她屏住呼吸，生怕出一点错。

流程结束，她把书和卡递回去。他接过，转身离开，没有一秒停留。日复一日。从秋到冬，又从冬到春。那点最初的心猿意马，早已在一次次的“无视”中被磨得平整光滑。

林薇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大概和这台电脑、这枚扫描枪、这堆登记表格没什么区别，只是周宴白完成“每日借书”这个固定程序里，一个微不足道、无需在意的环节。

平平无奇的图书馆小助手，和高不可攀的学神。本就该是两条平行线，能有什么交集呢？

偶尔，她也会在校园其他地方看见他。辩论台上，他逻辑清晰，将对手逼得节节败退，台下掌声如雷，他面色依旧平淡；梧桐道上，他抱着书独自走过，背影挺拔却孤直，周围喧嚣的人群自动为他隔开一圈真空地带；领奖台上，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微微颔首，接过校长亲手递来的证书，台下是无数钦慕仰望的眼神。那样的他，更加遥远。

林薇会把那时细微的酸涩心情归结于阳光太刺眼，然后抱着自己的书，默默走向下一节课的教室。她习惯了。习惯了他准点出现，习惯了他目不斜视，习惯了他沉默借书，然后离开。就像习惯了图书馆下午四点的阳光，明亮，温暖，但你知道它不属于你，只是恰好落在你身上。直到毕业季的来临。

空气里开始弥漫起离别的味道。校园四处是穿着学位服拍照的身影，笑声里掺杂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分离的感伤。这天，图书馆的人格外少。

林薇被安排了一项任务——整理归还书籍，尤其是角落里那几排平时鲜少人问津的专业书架。

她推着小车，穿梭在高大的书架之间，仔细核对着书脊上的编码，将手里的一本本旧书归还原位。灰尘在光束里跳舞，鼻尖是陈年纸墨更深沉的气味。

她抽出一本砖头般厚重的《泛函分析理论精要》，发现它被错放在了相邻的位置。她踮起脚，想把它塞回正确的空当。书有些沉，她用力一推。“啪嗒。

”一本薄薄的、夹在《泛函分析》和另一本大部头之间的小册子，被她这一撞，掉了下来，落在地面，摊开。是一本很久没人动用过的纸质借阅登记簿。

学校早年间的图书管理系统尚未电子化时，借书都需要在这种册子的卡片上填写姓名和日期。

后来系统升级，这些登记卡便被遗忘在了书里，成了时光的标本。林薇弯腰捡起它。

牛皮纸的封皮已经微微卷边，露出里面泛黄的内页。她下意识地翻看了一下。

这本书的借阅记录少得可怜，最后几次借阅的时间停留在四五年前。鬼使神差地，她的指尖停在了最后一张借阅卡上。卡片正面是几个陌生的名字和早已过去的日期。

她无意识地翻到背面。空白的卡背，却写满了字。只有三个字。她的名字。林薇。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甚至带了点小心翼翼的郑重。写了一遍又一遍，密密麻麻，几乎填满了所有空白处。那字迹，清瘦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风骨。她呼吸一滞，心脏莫名地跳快了一拍。是恶作剧吗？谁这么无聊？她蹙着眉，带着一丝困惑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快速走到旁边另一个书架，抽出一本同样看起来年代久远的专业书。她记得，周宴白似乎也借过这个系列。

手指有些发颤地翻到书后的借阅袋，抽出里面的卡片。正面是正常的借还记录。

她深吸一口气，将卡片翻转。同样的字迹。同样写满了背面的、她的名字。林薇。林薇。

林薇……像一场无声又汹涌的潮汐，瞬间淹没了她的所有感官。耳朵里嗡嗡作响，外界的一切声音都褪去了，只剩下她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的心跳声，撞击着鼓膜。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驱使着，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力量推着她，踉跄着奔向下一个书架，又下一个……她近乎疯狂地搜寻着那些被尘封的、带着旧式借阅卡的专业书籍，特别是周宴白曾经借阅过的那一些。《复变函数引论》……卡背是她的名字。

《拓扑学基础》……卡背是她的名字。 《随机过程理论》……卡背，还是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不同的书，不同的卡片，相同的字迹，相同的三个字。铺天盖地。

她终于无力地靠在了冰凉的书架上，手里捏着那几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前闪过的是他一年来每天准时出现的身影，是他淡漠的侧脸，是他递过书时修长的手指，是他从不曾看向她的眼睛……原来，不是无视。原来，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可能藏着这样汹涌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她点燃的情绪，顺着血管一路奔流，烧得她指尖都在发烫。

她甚至来不及细细分辨那是什么，是喜悦，是慌张，是无措，还是别的什么。

一个念头清晰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要找到他。现在，立刻，马上。毕业典礼已经结束。

他或许已经离开学校了？不，不会的。她不能错过。现在不见，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林薇攥紧了那几张卡片，像是攥住了唯一的证据和全部的勇气，冲出了图书馆。

盛夏午后的阳光炙热而刺眼，与馆内安静凉爽恍若两个世界。

校园里到处都是穿着学位服合影的人群，欢声笑语，气球飘荡。她像一尾逆流的鱼，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目光慌乱地搜寻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清冷身影。广场没有。草坪没有。

教学楼前也没有。汗水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心跳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

就在那点鼓胀的勇气即将被恐慌和失落吞噬的时候，她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在校门口那棵巨大的百年银杏树下。他站在那里，似乎刚和几个人说完话，正准备离开。

阳光透过层叠的叶片，在他纯黑的学位服上洒下跳跃的光斑。他身姿依旧挺拔，侧脸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那一刻，什么高岭之花，什么学神光环，什么害怕和忐忑，全都被抛到了脑后。林薇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朝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脚步因为急促而有些凌乱。她直直地冲到他面前，因为跑得太急，停下来时还微微喘着气，脸颊烫得惊人。周宴白似乎有些意外，垂眸看着这个突然拦住他去路、气喘吁吁的女孩。

他的目光依旧清淡，带着一丝询问。周围的声音好像瞬间被抽空了。林薇仰起脸，努力平复着呼吸，将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些皱巴巴的借阅卡举到他眼前。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奔跑而带着轻微的颤，却努力说得清晰：“周宴白……这，这些……是你写的吗？”阳光太亮，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努力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周宴白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到她举起的那些卡片上。

他沉默了大约两三秒。那短短的几秒，对林薇而言，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然后，她看见他轻轻点了点头。“嗯。”一个单音节的确认，听不出情绪。得到了确切的答案，那股支撑着她跑到这里的勇气骤然达到了顶峰。她几乎不过脑子地，就把下一句话问出了口，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带着豁出去的冲动：“原来……你暗恋我？”问完，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滔天的羞窘和大胆，脸颊轰地一下烧得更厉害，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时间仿佛静止了。预想中的否认、冷漠，或者尴尬都没有发生。

她看见，周宴白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清俊的脸上，似乎极快地闪过了一丝什么。然后，她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眼眸，微微垂了下去，视线落在别处。而最惹眼的，是他那双白皙的、看起来总是冷静自持的耳朵，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不受控制地变红。像晶莹的红玉，染透了耳廓，暴露在盛夏明亮的光线下，无处遁形。然而，当他再次抬起眼看向她时，除了那对红得滴血的耳朵，他的表情居然已经恢复了八九成的镇定，甚至嘴角还牵起了一抹极淡、却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甚至比平时还要低沉舒缓一点，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她耳中：“现在才发现？”林薇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