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要把整座城市掀翻。

豆大的雨点砸在老旧的窗玻璃上，发出“噼啪”的悲鸣。我刚修复好一盏民国时期的琉璃灯，正准备收工，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轰隆——”

整栋楼似乎都晃了一下。

也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又固执的“喵呜”声，夹杂在狂风暴雨里，钻进了我的耳朵。

我愣了一下，走到窗边。我的工作室在一条老巷子的二楼，楼下路灯的光晕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光晕边缘，一个湿漉漉的白色小毛球，正蜷缩在一个被丢弃的纸箱旁，瑟瑟发抖。

是只猫。

这个念头刚闪过，理智就告诉我：别多管闲事。

我叫俞叮，是个古物修复师，听起来文艺，说白了就是个手艺人。收入不稳定，一个人住在这四十平米的老破小里，自己吃饭都得精打细算，哪有余力再养个活物。

“喵……呜……”

那声音又传了上来，带着哭腔，可怜得像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狠下心。那句说烂了的话怎么讲来着？“这只是你的一段路，却是它的一辈子”。罢了，今晚先收留一下，等天晴了再给它找个好人家。

我拿着伞下了楼。

走近了才看清，那竟然是一只布偶猫。海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像两颗剔透的宝石，浑身雪白的长毛被雨水和泥污弄得一团糟，狼狈不堪，却依然掩不住那股天生的高贵气质。

它的脖子上没有项圈，一只后腿似乎受了伤，正不自然地蜷着。

看到我靠近，它警惕地弓起了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但那双蓝眼睛里，除了警惕，更多的是恐惧和无助。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放柔了声音，蹲下身，慢慢地朝它伸出手。

它盯着我的手，犹豫了很久。又一道闪电划过，它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认命似的，往我手心里蹭了蹭。

毛是冰冷的，身体却烫得惊人。

发烧了。

我心里一紧，不再犹豫，将它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用外套裹住，带回了楼上。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像打仗一样。给它擦身子，用吹风机最小档吹干毛发，又翻出医药箱，给它受伤的后腿做了简单的消毒和包扎。它很乖，全程除了偶尔疼得哼唧两声，一直安静地任我摆布。

折腾完，它已经在我铺的旧毛毯上昏昏欲睡。我摸了摸它的额头，还是烫。我找出之前自己发烧没吃完的宠物用消炎药，掰了四分之一，小心地混在温水里，用针管一点点喂给它。

它似乎知道我是为它好，很配合地全喝了。

看着它终于沉沉睡去，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我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快散架了。

窗外的雷雨还在继续。

我看着这个雪白的小家伙，自嘲地笑了笑。俞叮啊俞叮，你真是个烂好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生活彻底被这只猫打乱了。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汤圆”。因为它吹干毛以后，圆滚滚的，像个软糯的汤圆。

汤圆的恢复能力惊人，第二天烧就退了，腿也好了大半，开始在我的小工作室里巡视它的“领地”。它有布偶猫的一切优点：漂亮、安静、粘人。但也有着与外表不符的怪癖。

比如，它极度洁癖。我给它准备的猫砂盆，它上了一次就再也不肯用，非要用我的马桶。

它不吃猫粮，对我精心准备的猫罐头和鸡胸肉也只是闻闻，然后用那双蓝宝石一样的大眼睛，鄙夷地看着我，仿佛在说：“就这？”最后，它跳上桌，伸出爪子，点了点我给自己点的，那份六十块钱一份的日式烤鳗鱼外卖。

它还特别有“教养”。从不抓我的沙发，不打碎我那些修复中的瓶瓶罐罐。每天我工作的时候，它就静静地趴在我脚边，或者跳上窗台，用一种忧郁又深沉的姿ástor看着窗外，活像个被贬下凡间的落魄王子。

最奇怪的是，它似乎能听懂人话。

“汤圆，那个北宋的青白瓷你别碰，碰坏了你下半辈子的猫粮都没了。”我说。

它就真的绕着那件瓷器走。

“汤圆，过来，让我撸一下，就一下。”我朝它招手。

它会抬起眼皮瞥我一眼，眼神里写着“看我心情”，然后慢悠悠地走过来，在我腿上蹭一下，算是恩赐。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捡到了一只成了精的猫。

转眼，一周过去了。汤圆的毛发恢复了丝绸般的光泽，腿也完全好了，体型也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一圈。我渐渐习惯了有它的陪伴，甚至开始动了将它彻底留下的念头。

这天下午，天气预报说晚上又有雷雨。

工作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我有些疑惑，这个时间点，不会有客户上门。我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呼吸一滞。

男人很高，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手工定制西装，身形挺拔得像一棵白杨。他长得……怎么说呢，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五官深邃，线条凌厉，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但最让我震惊的，不是他的英俊，而是他那双眼睛。

海蓝色，和汤圆的眼睛，一模一样。

“你好，我叫晏析。”男人开口，声音清冷，像玉石相击，“请问，你是不是在七天前的一个雨夜，收留了一只布偶猫？”

我的心，咯噔一下。

是失主找上门了。

“是……是的。”我有些失落地侧过身，“它在里面，你进来吧。”

晏析走了进来，目光快速地扫视了一圈我这间狭小又杂乱的工作室，最后，落在了正趴在沙发上打盹的汤圆身上。

汤圆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看到晏析，它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闭上了眼。

这反应，不太像见到主人的猫。

“那个……它叫汤圆，我给它取的名字。”我有些尴尬地解释，“它后腿之前受了伤，现在已经好了。”

晏析走到沙发前，蹲下身，看着汤圆。他没有伸手去摸，只是静静地看着。

“谢谢你。”过了半晌，他站起身，看着我，“这几天，麻烦你了。”

他说着，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钱夹，抽出一张卡，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张纯黑色的卡，卡面上没有任何数字，只有一个烫金的家族徽章。

“这张卡里没有密码。”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笔交易，“算是你照顾它的酬劳，以及，封口费。”

我愣住了。

酬劳我能理解，封口费是什么意思？

“我不需要。”我摇摇头，把卡推了回去，“我救它，不是为了钱。”

晏析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elike。“俞小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希望这件事，有第三个人知道。”

“什么事？”我越来越糊涂了。

他沉默了。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闪电骤然亮起！

“轰隆——！”

雷声滚滚而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晏析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你怎么了？”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去扶他。

“别碰我！”他厉声喝道，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和挣扎。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墙上，身体蜷缩起来。我看到，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快！把窗帘拉上！”他嘶哑地命令道。

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拉上了厚重的窗帘。

工作室里瞬间暗了下来。

我回过头，借着修复台上一盏台灯的微弱光芒，看到了令我终身难忘的一幕。

晏析的身体，正在发生一种诡异的、不属于这个科学世界的变化。

他的身形在缩小，骨骼发出“噼啪”的轻响。黑色的西装和白色的衬衫，像一件不合身的麻袋，松松垮垮地罩着他。

最后，“噗通”一声，那堆昂贵的衣物，掉落在地上。

一只雪白的布偶猫，从衣服堆里钻了出来。

它甩了甩脑袋，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到我脚边，用头蹭了蹭我的裤腿，然后熟门熟路地跳上了沙发，蜷缩在汤圆的旁边。

两只……一模一样的布偶猫。

不，不对。

我看着沙发上那只刚刚变出来的猫，又看了看旁边那只睡得正香的汤圆。

我的汤圆……一直都在这里。

那么，这个男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我颤抖着，指着沙发上那只新出现的猫，又指了指地上那堆属于晏析的衣服。

“你……你……”

沙发上，那只海蓝色眼睛的布偶猫，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冷静、深邃，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

然后，它轻轻地，“喵”了一声。

我花了整整十分钟，才接受了眼前这个超自然的现实。

全城最神秘的年轻首富晏析，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只猫。而我那一周前捡到的，我以为是他的猫的“汤圆”，其实另有其猫。

现在，我的沙发上，躺着两只一模一样的布偶猫。一只叫汤圆，另一只……我该叫他晏总，还是……晏猫？

窗外的雷雨还在下。

晏析变成的猫，似乎很疲惫，他蜷缩在汤圆旁边，闭着眼，长长的尾巴有些不安地扫动着。

我看着地上的那堆衣服，和那张被遗落的黑卡，感觉自己的人生观正在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所以……”我试探着，对着沙发上的晏析猫说，“每到雷雨天，你就会变成猫？”

他睁开眼，蓝色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算是默认。

“那……汤圆是谁？”我指了指旁边那只。

他瞥了一眼汤圆，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嫌弃，但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无奈。然后，他抬起一只爪子，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自己。

我花了几秒钟才理解他的哑剧。

他是说，汤圆和他一样，也是……人变的？

我的天。这个城市到底是怎么了？买一送一吗？

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古物修复师，为什么会卷入这种奇幻剧本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雷声渐小，雨势也缓和了下来。

沙发上的晏析猫，身体又开始发生变化。光芒一闪，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已经衣衫完整地重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只有沙发上那只还在熟睡的汤圆，和地上那张黑卡，提醒着我，一切都是真的。

晏析的脸色依旧苍白，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现在，你明白了？”他看着我，语气清冷，“这就是我说的，需要你‘封口’的事。”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私事。”他显然不打算解释，“你只需要知道，这对你没有坏处。”

他弯腰，捡起那张黑卡，再次递到我面前。“拿着。除了酬劳，这也是你的精神损失费。另外，我需要和你签一份协议。”

“协议？”

“‘雷雨天紧急庇护协议’。”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个堪称奇葩的协议名称，“从今天起，本市所有天气预报显示有雷暴的夜晚，我需要借用你的地方。作为交换，这张卡，以及你未来所有的生活开销，都由我负责。”

我看着他，感觉像在听天方夜谭。

“为什么是我？”我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问，“你有的是钱，可以买下任何地方。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个……又小又破的地方？”

他沉默了片刻。

“因为，你的‘气场’很干净。”他说，似乎在斟酌用词，“我变成猫之后，五感会变得极其敏锐。绝大多数地方，都充满了让我不安的，嘈杂的‘信息素’。只有你这里，像被过滤过一样，很……平静。”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与其去寻找下一个不确定的人，不如和你合作。至少，你看起来……不那么贪婪。”

他说的是“不那么贪婪”，而不是“不贪婪”。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这个人，习惯了用金钱和交易来衡量一切。在他眼里，我所谓的善良，可能也只是价码比较高而已。

“协议可以签。”我说，出乎他意料地，没有再拒绝。

晏析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但是，我也有条件。”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第一，那张黑卡我不能要。你可以按市价，付我房租，水电另算。你可以把这当成一个……特殊的民宿。”

“第二，”我指了指沙发上的汤圆，“我要知道，它到底是谁。你不能把我当傻子，让我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猫人’住在一起。”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住在这里，就要遵守我的规矩。不准用命令的语气跟我说话，不准随便动我的东西，以及……自己洗碗。”

晏析的金丝眼镜后面，那双海蓝色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了明显的惊讶。

他大概从没想过，会有人敢跟他提这么多“无理”的要求。

“你确定？”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我确定。”我毫不退缩。

我俞叮是穷，但还没穷到要出卖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我可以接受这荒诞的现实，可以为他提供庇护，但这不代表，我要变成一个被他用钱豢养的金丝雀。

我们对视了很久。

最终，他笑了。

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却像冰雪初融，让他那张凌厉的脸，瞬间生动了起来。

“好。”他说，“我答应你。”

他从钱夹里拿出笔和便签，刷刷地写下了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私人电话。把你的账户发给我。”

然后，他走到沙发前，看着熟睡的汤圆。

“它叫季朗。”他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情况，比我更糟。他不是只在雷雨天，而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情绪激动时，也会。”

我倒吸一口凉气。情绪激动？那岂不是一个行走的定时炸弹？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离家出走。”晏析淡淡地说，“他恨我。也恨这个家。”

简单的两句话，背后却似乎隐藏着巨大的豪门恩怨。

“你可以把他送回去。”我说。

“不行。”晏析摇摇头，“他身上的‘咒’，很不稳定。只有在你身边，他才能保持平静。这也是我说的，你身上的‘气场’很特殊。”

所以，我不仅捡了个首富，还附赠了一个首富的弟弟？

我感觉自己不是开了个工作室，是开了个奇珍异兽收容所。

“协议，我明天会让律师送过来。”晏析说完，看了看腕表，“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俞小姐，”他说，“你很有趣。”

说完，他拉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沙发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汤圆”，也就是季朗，感觉像做了一场大梦。

从今以后，我的生活，怕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是一双修复古物的手，讲究的是耐心、细致、心平气和。

不知道，它能不能“修复”一下，这两个破碎又奇怪的灵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