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城的春天是温暖的，林默像阴暗潮湿中的苔藓，在樱花树下沐浴着他的“太阳”。

他总躲在樱花树影里，偷看那个发间别着雏菊的女孩。她像株向日葵，永远朝着光亮生长；而他只是潮湿的苔藓，在阴暗处匍匐。

那天他攥着写了三个月的情书走向她，开口却结巴成破碎的雨点。

“我、我其实……”女孩突然踮脚凑近他耳畔：“等你说这句话，从去年樱花落等到今年花开。”他呆住时，她笑着抽出他书包侧袋的笔记本——里面每一页，都写满她偷偷放进去的四叶草。暮春的樱花树，开得不管不顾，如同泼洒在天幕上的粉色云霞。可林默却习惯性地缩在最大那棵树的浓重阴影里，背抵着粗糙的树皮。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穿过纷扬飘落的粉色花瓣，牢牢锁定在不远处那个亮得几乎灼眼的身影上。是苏晴。

她正和几个朋友围坐在铺开的格子野餐布上，不知谁说了句什么，她骤然爆发出一阵清亮的笑声，像一串叮叮当当的玻璃风铃，撞碎了午后略显慵懒的空气。

阳光慷慨地倾泻下来，勾勒出她纤细挺拔的轮廓，发梢跳跃着碎金般的光点。

她今天没戴那朵标志性的小雏菊，但林默知道，她书包侧袋里一定躺着几朵新鲜的，如同她本人一样蓬勃、纯净。她微微仰着头，白皙的脖颈线条优美，整个人像一株永远向着光源挺立的向日葵，生机勃勃，毫无阴霾。

林默下意识地把自己往树影的更深处藏了藏，仿佛那过分灿烂的光芒会灼伤他皮肤下那层看不见的苔藓。他深深吸了口气，混杂着泥土、青草和樱花甜腻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未能驱散心头那沉甸甸的滞涩感。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校服裤缝，那里早已被汗濡湿了一小块，留下深色的痕迹。

他清晰地感到后背的树皮纹理透过薄薄的校服硌着皮肤，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真实感。

他想象过无数次走向她的场景。在图书馆安静的过道里，在放学后喧闹却渐渐散去的校门口，在操场跑道边她跑过时带起的风里……每一次想象都短暂地赋予他一点可怜的勇气，像火柴擦亮瞬间的微弱火苗，但旋即又被更深的自卑和恐惧扑灭。他算什么？

一个习惯性贴着墙根走路的影子，一个在课堂上连举手回答问题都会心跳如鼓的胆小鬼。

他的世界是图书馆最幽静角落积着薄尘的书架，是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而她，是阳光本身。“我……我就像苔藓，”他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只能长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而苏晴，是注定要在光天化日下热烈生长的向日葵。

苔藓和向日葵，隔着整个世界的明暗。衣兜里硬硬的触感让他猛地回神。

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去，紧紧攥住那个被他体温捂得发烫的信封。

信封边缘已经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里面薄薄的信纸承载着他三个月来字斟句酌、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的全部心意。

每一个字都像在滚烫的炭火上煎熬过，又像在冰冷的深水里浸泡过。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樱花季就要结束了。他深吸一口气，肺部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每一次扩张都伴随着艰涩的疼痛。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远处苏晴那串银铃般的笑声。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撞上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旧球鞋，鞋尖沾了一点在树根下蹭到的湿泥，显得格外刺眼。

那点污渍仿佛无限放大，蔓延成一片巨大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进去，几乎要窒息。

不行。再这样躲下去，樱花就真的要落尽了。一个近乎绝望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嘶吼。

他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像是咬破了口腔内壁。身体深处某个沉睡的角落，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星，被这近乎自毁的狠劲点燃了。他强迫自己从树影里拔出来，像一棵根系深扎的植物被硬生生拽离土壤。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他僵硬地走向那片阳光灿烂的野餐布，走向那个光的中心。

视野边缘开始模糊晃动，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只余下苏晴那被阳光勾勒得异常清晰、仿佛自带柔光滤镜的侧影。朋友们还在说笑，声音却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混沌不清。他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距离在缩短。五步、四步、三步……苏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脸，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投下细密的金色阴影。她的目光，带着一丝询问和纯粹的好奇，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瞬间刺穿了林默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那点可怜的勇气外壳。他猛地停住脚步，在距离野餐布边缘还有两步的地方，像一根被骤然钉入地下的木桩。

喉咙深处像被粗糙的砂纸堵死，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只能发出短促而干涩的抽噎。他张了张嘴，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苏……苏晴……” 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艰难地挤出来，却破碎不堪，每个音节都带着颤音，如同被疾风骤雨打落的花瓣，零落一地。

苏晴完全转过了身，仰起脸看他。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她脸上，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狼狈不堪的身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在微微哆嗦。他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那惊讶像冰锥，瞬间刺透了他仅存的温度。完了。他绝望地想。他看到她微微张开了嘴，似乎要说什么。

世界的声音骤然褪去，只剩下血液在耳道里奔涌的轰鸣。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逃！立刻！马上！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几乎要同手同脚。顾不上方向，他只想一头扎进最近的、能吞噬他的黑暗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撞击着肋骨，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像一匹受惊的野马，只想逃离这处令他窒息的明亮刑场。脚下突然一个趔趄，不知是踩到了松软的泥土还是自己绊了自己。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猛扑出去。

沉重的书包在惯性作用下狠狠甩向身侧，侧袋的搭扣“啪”一声弹开，里面那本沉甸甸的、边缘磨得发毛的硬壳笔记本，像个被抛弃的累赘，滑脱出来，不偏不倚地掉落在雨后尚显湿润的草地上，摊开在苏晴脚边几步远的地方。

林默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也顾不上捡起那本承载着他所有隐秘心事的笔记本。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只想更快地逃离这令他无地自容的现场。

他踉跄着稳住身体，更加狼狈地加速逃离，把那个摊开的、写满秘密的笔记本，连同他破碎不堪的勇气，一起遗弃在身后那片刺眼的阳光里。

冰冷的雨丝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得细密而执着，带着暮春特有的凉意。林默像个孤魂野鬼，在空旷无人的小操场角落里一圈又一圈地走着。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缕缕黏在额前，顺着脸颊滑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校服外套很快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停在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粗壮的树干勉强提供了一点聊胜于无的遮蔽。

雨点敲打着宽大的叶片，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沙沙声。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腥气，还有草木特有的、带着点苦涩的清新。

他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树干，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每一次喘息，都带出白色的雾气，在阴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羞耻感如同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他闭上眼，苏晴最后那个惊讶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视网膜上。

他怎么会蠢到以为……真是疯了！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因为恐惧而收缩。完了。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那些从未示人的、如同阴暗角落苔藓般蔓延的卑微心事，那些无数次描摹她名字的笔画，那些在失眠夜里写下的、只敢对自己倾诉的绝望……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暴露在她……苏晴的面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上来。他痛苦地弯下腰，双手紧紧捂住脸，冰凉的雨水和滚烫的液体混合着从指缝间渗出。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完了。彻底完了。明天，不，也许就在今晚，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罪证”，就会成为整个年级的笑料。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充满嘲讽的窃窃私语。

“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他无声地嘶吼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领，刺骨的寒冷。就在这时，一个清晰得如同幻觉的声音，穿透了雨幕的沙沙声和心底绝望的轰鸣，直接钻进了他的耳朵：“喂！

”那声音带着点急促的喘息，却异常清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雨帘。

林默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他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保持着弯腰捂脸的姿势，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是幻听吗？这空旷的角落，怎么可能……“喂！那个……林默！”声音更近了，带着奔跑后的微喘，就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是幻听！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刚才逃跑时更甚。

他像受惊的蜗牛，恨不得把整个身体都缩进坚硬的壳里。他不敢回头，不敢面对。

最糟糕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是来嘲笑他的吗？

还是来把那本写满“罪证”的笔记本狠狠摔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