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庭点卯的第三年，每天收工后都会潜进流沙河底，给九个被我吃过的取经人烧纸，他们围着我骂。我不敢躲。因为他们说要去人间闹，把我师父的经书说成“染血的经”。

我被骂得低头，问怎么补。他们要我让出“金身罗汉”的位置，否则就附身去长安街头喊“唐僧拿九世师兄换佛位”。我不信他们真去做。第二天，长安城口却有人拿破碗，吼出那句话，连天上的风都一抖。我心里一沉：这回，躲不过了。

一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在南天门跟着几尊金身站了一天，脚底发麻，脑子发木。

玉皇问天气，太白问诗，我谁也不敢看。散了朝，我悄悄往下跑，跑得脑壳轰鸣，耳朵里尽是水声。流沙河底黑得像没日没夜。我点火烧纸，纸灰飘起来，绵绵绕绕，总往那九张脸上粘。他们气得吹我脸：“烧纸给谁？我们又不是你的亲眷。

”我说：“烧纸是给名字烧。你们若有名字，纸灰能落到你们身上。”“我们没有。

”最年轻的那个脸颊凹下去，声音轻些，“你吃我们时，把身份牌也吞了。生死薄上没我们。

算野鬼。”我指尖一抖，火焰贴到指肚，烫出泡。我忍着痛，问：“你们要佛位，真要吗？

谁当谁不当？”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全笑了，笑里带厉气：“我们要的不是佛位。

我们要一个名字。一个能被记住的身份。这样，转世的时候，不会被当成风刮走。

”我心口一窒，像有人从里头捏了一把。“那你们别上岸闹了。”我说，“我去地府帮你们补。”“试试吧，沙悟净。”有人冷冷，“若不成，咱们就去人间讨公道。

到时，你拦得住？”我没敢答。两天后，长安的街口，真站着几个破衣乞丐。我在天上巡逻，远远看见，心口“咯噔”一声沉下去。那几个乞丐眼眶青，嗓子嘶，举着破碗，拦住来往的车马。有人问，他们就喊：“唐僧是用九世师兄的命换佛位！佛经是染血的经！

”话落，人群炸锅。摊贩收摊，婆子低声念叨，秀才掀了书卷，扔在地上，脚尖虚虚踩着，不敢真踩。我站在云上看，掌心出汗，汗润湿了佛珠，每一颗仿佛烫。师父那晚没睡。

和尚的卧房里灯一直亮，亮得窗纸都透白。我站在门外听，不敢进去。大圣冲进来，拎着棒子一摔，脾气上来，“我去，把那几个魂打散！”我拦住他：“大师兄，别。

是因我而死。”“你还想护着他们？”他瞪着我，眼里的火像要把我烧穿，“他们要毁你师父的名。”我怔怔的，嗓子里一点点挤出声音：“他们不是要佛位……他们是没名字。”房里很静。师父轻轻的咳，像风掠过一片干叶。“悟净，名字，能补吗？”我答不上来。因为我知道，名字是生死薄上的一笔。那是阎王的字，是命官的印。我吃人时把牌吞了，那一笔就没了。

但我还是点头：“我去趟地府。”——二地府的门并不怵人。阴风从里头出来，像从地底升腾的潮，潮里裹着湿布、铁链、哭声，一路贴上我的胸口。牛头马面看见我，先是呆了一下，然后别开脸，带出几分嫌弃：“沙悟净，你哪阵风吹来的？

”我掏出腰间的证明，那是我在天庭领的差事牌。上头刻着“金身罗汉”。牛头看一眼，不情不愿：“走吧。阎王爷忙。”我走在阴司的路上，觉得脚下沙沙作响，好像每一粒灰都有名字，每一串名字都从我脚底擦过。阎王爷坐在案后，眼睛红红的，像两团炭火。他看我，不说话。看了很久，才慢慢开口：“为九个魂？”我点头。

“生死薄改不了。”他打断我，“不是我的刁难。是规则。”我沉了一口气，逼自己不去看案上的厚册。“那有没有折？”阎王盯了我半天，鼻翼动了动：“有一条旧规。

功德可以换。谁的功德重，可以给没名的魂补一笔。可这‘补’是补‘籍’，不是还命。

他们回不去原来那条道，只能重开一条。”“我明白。”“你明白？”他托着案边的黑木，指尖轻轻敲，像在盘算盘，“你的功德，现在是‘金身罗汉’累的。砍一半，你还稳得住吗？

”“稳不稳不要紧。”我嘴唇有点发白，“他们要一个名字。别再像风。”阎王看了我很久，叹一口气：“我做不了主。你得去灵山求如来。”我转身往外走，牛头马面追上来，悄声塞了我一包东西：“茶干。路上塞塞牙。”我接了，鼻子发酸：“谢谢。

”牛头脸一红：“少来。别在这儿动情。阴司不兴这套。”——三灵山的大殿里，钟声一响，就像在我的胸腔里敲——轰隆，轰隆，低得让我牙根发麻。我跪下，额头磕在白石上，磕出汗，汗顺着眉骨往下流。如来看着我，声音温温的，仿佛一滴水落在热铁上：“悟净，你要用你的功德，换九个魂的‘名’。”我抬起头：“是。”“他们曾经是金蝉子的前九世。

吃他们的，是你。”“是。”“你可知，这事若开了先例，天下人都能拿功德换名。生死薄，便乱了。”“我知道。所以，我只求一次。”佛殿里很安静，安静到我能听见自己喉咙里的涎水滚动。我的手压在石上，石头凉，我的掌心热。

热里有一点疼，那是我刚才烧纸烫出的泡，挤在掌纹里，鼓鼓的。

如来轻叹：“你把‘金身罗汉’的一半功德，分给那九个魂。

记住——这‘半’是‘你的一半’，不是‘天的一半’。”我愣了一下。看向他。他看着我，笑里有一点意思：“你别以为‘金身’凭天赐。你挑担子，忍饿，挡刀，这是你的半。

天赐的半，给不得。”我低头：“我懂。”“去吧。你记住，一旦换了，你挑担时的脚，会比现在沉。你说话，没那么多人肯信。你遇事，没那么顺。你再想补回来，会很慢。

”我抿了抿嘴角：“能慢就好。只要能补。”“善。”如来抬手，殿里亮了一下。

光从高处落下，好像一层厚厚的尘土被轻轻吹开。有灯，有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

我心里一软，像有人把一块很硬的馍泡在水里，慢慢泡开，散开。——四我回流沙河，把那一半功德分开，分成九份。不是均匀。有人小一点，我多放一点。有人老一点，我轻一点。分的时候，我手指抖，像怕折了什么。“这是你们的名字。”我一份份递给他们，“不是佛位。是你们在生死薄上的‘笔’。”他们接过，盯着看，好像能看见字。

他们看见的不是字，是那种被认出来的感觉。我懂。因为我当年也是个兵，别看我戴过盔甲，可我在天庭里冷得跟石头一样。没人叫我名字，都是喊：“你——。”有个魂突然跪下来，声音沙：“沙悟净。”我忙扶他：“别。”“我们还要去人间闹吗？”有人问。

我摇头：“你们要是闹，闹的不是他们，是你们自己。你们这次能转，就在这时候。

时辰过了，得等下一轮。”沉默。水里连一条小鱼都没有。后来，有人笑了一下，笑声干干的：“那就……走吧。”他们散开，像九片灰，慢慢升上去。升到半途，又转回来，齐齐冲我一拜：“若来世相见，叫你一声沙师叔。”我想说“别”，喉咙堵住，只能点了点头。那一晚，我在河底坐了很久，腿麻到失了知觉，水从我肩头往下淌，像有人在我背上写字，一笔一笔写“还”。——五长安的那几个乞丐，一夜之间不见了。

街口清净得很，连卖糖葫芦的都敢吆喝了。可风声没立马止。

有人开始在茶馆里低声问：“经，是不是沾血的？”有人怯怯：“那九个人，哪去了？

”师父这几天没怎么出门。他坐在屋里，手里拿着一串木珠，珠子被他揉得亮亮的。

大圣憋不住，推门进去：“师父，这事……到底怎么个说法？”师父看我。

我把地府和灵山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大圣一听，脸上那股子火气“哗”地灭了半截。

他挠挠腮，别过脸，小声嘟囔：“嗨，你早说不就……我还要去打人。

”八戒在门外探头探脑：“那九个魂，转了？”我点头：“转了。

转在长安城外的一个小寺里。”“那不正好。”八戒咧嘴，“以后见着他们，叫一声‘侄儿’。”我没笑。我知道八戒是好心。只是我的嘴角像被针扎住，勾不起来。

几天后，城外那座小寺真响起童声念经。声音尖尖嫩嫩，一板一眼。我去看，路上泥一脚深一脚浅，鞋底裹着泥巴，走两步就被拖住。小寺不大，门两侧立着歪歪的槐树。

院里睡着一条黄狗，看到我，摇摇尾巴，懒得叫。我站在门口，没进去。

那九个小和尚齐齐站起来，光着脚，脚背上沾着灰。领头的那个眯眼看我，先是一愣，随后忽然朝我弯腰，一弯到底。“沙师叔。”我喉头一热，差点没稳住。赶紧往旁边看，装作被风吹进了眼里沙子。“好好念。”我说，“别冻着。”“是。”他们应得干脆。

我看着他们的后脑勺，手指不由自主在袍子里头捏了一把，捏得掌心的小泡又破了点。痛，但踏实。——六事没这么快过去。长安城里的流言还在绕。我去茶馆，听到有人在说“九世换一位，不合算”。说的人说着说着，自己都心虚，声音越说越轻。

我不插嘴。我这人笨嘴，插嘴只会越搅越浑。我做的，是把八戒拉上，去河道边挑担子，给城里汛后破了的地方补土。我在路口立很久，看着那些冲垮的桥脚，心里算：泥多少，木头多少，人手几何。八戒看着我，哼哼：“你现在怎么干起这种活？”我说：“修桥，能短口舌。”大圣也来。他扛木头，一扛两根，肩头勒出红印。他把木头往地上一甩，气喘吁吁：“这活，比打妖还累。”我笑：“累点，心定。”我们修了好些处。有人看见，说了两句软话：“罗汉爷，辛苦。”我心里还是不敢受。因为我知道，我掉了一半功德。

那些“爷”，不是我的，是天上的。我现在只配得一个“人”。我俩正往河道另一头去，忽然有人来报：“城外小寺出事！”我心头一紧，脚底像被什么抓住，立马往外冲。

八戒气喘喘跟上，金箍棒在后头“当啷当啷”。到了小寺门口，我闻到烟。

我鼻子里一跪那股呛人的味儿，脑子里一片白。院里的槐树被火舔成黑，屋顶掉了一半，瓦砸在地上，碎开。那条黄狗在角落里嗷嗷叫。我冲进去，掀开倒下的梁。一只小手捅出来，抓住我的袖子。我把人拉出来，是领头的那个。他脸上黑灰一片，嗓子沙得厉害：“沙……师叔。”我把他抱怀里，手臂发抖：“谁干的？”他抬手指向墙缝。

墙缝里卷着一张纸，纸上用炭写了几行字：染血的经，教不出干净的徒。下头一个名字，歪歪扭扭，像怕被认出来。八戒扑过去骂街：“哪个碎嘴子干的缺德事！

”大圣眼里火又起来了。他把棒子往地上一杵：“我这次不忍。”我捏住他的手腕：“别。

先看孩子。”小和尚们都被吓坏了。有人哭，哭得小肩膀一耸一耸。有人抱着经书不撒手，经书边缘都焦黄了。我把烟窗叉开，让风进来，又去井边打水，浇火。八戒拎起木桶，一桶一桶往里泼，泼得自己满身都是灰。火势慢慢灭了。我的手臂上全是小米粒似的烫点，疼得一跳一跳。孩子们挤在角落里，往我这边看。我看见他们的眼睛。那不是刚来时的浑浊，是新生的惊惶，像刚破土的芽被风压了一把。我咬着牙，笑了一下：“没事。师叔在。

”——七事还没完。城里开始有人煽风点火：“你看，染血的经，连孩子都教坏运了。

”这些人的话一个传一个，嘴角发亮，眼里躲着光。我去找捕头。捕头姓温，叫温景行。

人瘦，眼睛细，脸上总带点疲惫。他听我说了，皱眉：“这是纵火案。得查。

”我说：“烦你了。”他摆摆手：“别客套。看火势，从墙角引的。墙角有利，风口。

下手的人知道些门道。”我跟着他去看现场。他蹲在地上，拿一根枯枝挑挑灰。

挑出一截麻绳，绳上沾着芝麻大小的颗粒。他拿鼻子一闻，眼睛一亮：“松脂。”我一愣。

他抬头看我：“这是老手。松脂便宜，黏，点火快。你们寺里有没有得罪酒馆的人？

松脂往往跟酿酒的打交道。”我想了一圈，摇头：“孩子们刚来，谁也不认识谁。

”温景行从袖里摸出一张纸，上面画着几个符号，是他写的案记。“那就往另一头查。

”他眼睛里露出一种细细的光，“谁最希望你们‘臭’？谁一直拿‘染血的经’说事？

”我心里动了一下。那几个在茶馆里说得起劲的人。他们背后有人吗？

我把名单报给他：常去茶馆的几个秀才，街头吵闹的几个外乡人，还有一个在寺后养鸡的老头。温景行一边记，一边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细？

”我说：“我每天来回看。”他抬眼看我，像是第一次重新打量：“你这罗汉，不像传说里的罗汉。”我笑了下：“我掉了一半功德。现在，只能当人。”他没笑。

他伸直了腿，站起来，拍拍灰：“当人不丢脸。丢脸的是把人做没了。”这句话，我记很久。

——八三天后，温景行在城外一处破院子里，抓了一个人。

那人就是在茶馆里嚷得最响的那个。他被架出来的时候，两眼发直，嘴角有白沫。

有人以为他心虚。我看一眼，说：“不是心虚，是掺了东西。

”温景行在他袖口里摸出一包粉。粉发黄，带点香。他冷冷看我一眼：“你认得？

”我点头：“迷香。河边的船老大用过。”“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在沙场，也见过。

”温景行没再问。他拎着那人的衣领，往衙门走。那人一路上叽叽呱呱，嘴里话不成句。

我听出几句：“有人给钱……让我去……火……说了……染血……”温景行在堂上打了板，三板下去，那人哭爹喊娘，痛得腰都弯了。他招了。他说有个戴灰布斗笠的男人，给了他钱，还给了迷香，让他在寺里放火。那人说话时眼睛打飘，声细，像一只被掐住喉咙的麻雀。

“那人什么样？”温景行问。“看不清。”他摇头，“斗笠压得低。只看见他左手有道疤。

”“哪样的疤？”“弯的。像镰刀。”我心里一跳。我认识那道疤。

因为我见过这样的人——靠收租、做小贷、逼死过几家小贩。他们手背上有那样的疤，是当年被农人拿镰刀砍的。那些农人，被逼到田里装死。我把这个猜测告诉温景行。

他点头：“往高里摸。”第二天，街头贴出告示。告示没点名，只有几句：纵火一案，已有线索。幕后者非小贩街头斗殴，另有其人。城里炸了一下。有人骂：“怎么不直接定罪？

”有人笑：“这下有热闹看。”我没心情看热闹。我忙着把小寺修起来。孩子们晚上不敢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