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恶梦从六岁那年便一直伴随他，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梦里……空谷幽兰，绿园金瓦，水榭楼台，如涟漪般晕染开来……读书声，嬉戏声，练剑声，似银铃般在耳畔回响……

“娘，爹教得剑法孩儿耍得如何？”他绣丝玉冠，明眸稚脸，锦衣缎靴。

“月儿耍得好。”娘含笑着，用怜爱的眼神一直望向他……

“月儿，爹再耍一遍，你可仔细瞧好了！”

爹那手中的剑如光影般喷勃而出，气势如虹！……

苗管家飞身进入，在爹的耳旁一阵细语……

爹流泪大喊：“父亲！——你死得好惨啊！——”爹的哭喊声响彻山谷！……

娘随之默默垂泪！……

刀剑声，嘶喊声，惨叫声将他从床上惊醒……

“爹！——娘！——你们在哪儿！——孩儿怕！——”

娘从外头闯进来，手提长剑，浑身是伤，披头散发，满眼全是惊恐……

她三步并两步扑过来，双手捧着他的脸垂泪，随之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娘！外面在做什么，我怕！……”

娘重新用怜爱的眼神望向他：“月儿别怕，有娘在。”

此时，外面的刀剑声，嘶喊声，惨叫声离得越来越近……

“月儿，你六岁了，日后可以照顾自己是不是？”

“娘，你这是要去哪儿，我不让你离开孩儿！”

“快答应娘，日后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孩儿听娘的话，日后定会照顾好自己！呜呜呜！……”他流着泪点头应道。

娘拾起长剑，在木箱上捅了一个窟窿……

“乖！月儿不哭，娘这将你藏起来。待会儿，不管见到什么……你都不能出声知道吗？”

冷月蒙懂着点了点头……

“……之后，能跑多远便跑多远，永远别再回来！千万不要为爹娘报仇！……你后背纹有我们家族的图案，绝不能轻易让人瞧见，记住了吗？”

“孩儿记住了，呜呜呜！……”

娘这才含泪不舍的缓缓将箱盖合上……

黑暗吞蚀着他的身体，只有剑孔射进来的一束红光如在脸上灼烧。“噼啪”声 ，刀剑声，嘶喊声，惨叫声如惊雷般在他耳畔炸响……

他吓得捂住耳朵，透过剑孔，只见一道寒光闪过，爹捂着喉咙倒在了屋内，鲜血从他的指缝间喷射而出，如红雾般弥漫着整个房间……

他紧捂住嘴，泪如泉涌……血雾透过箱孔钻进他鼻子，直达舌根，他似乎尝到了从自己身体流淌出的血腥味……

娘大叫一声冲过去，抱着爹大声哭喊……

爹只用询问的眼神一直望着娘，娘流着泪笑着点了点头，爹这才释怀的缓缓闭上了眼……

又是一道寒光闪过，一把宽刀穿透了娘的身体。娘一声惨叫，血如溪水般从她嘴里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整个地面。娘用惊恐，怜爱，不舍的眼神一直望向自己……

娘的眼睛在放大，大的如一面墙，渐渐向他靠近……

他能清晰看见，娘的瞳孔在扩散，如打开了一条黑暗的隧道，泪水在溢出，就像清泉在向外翻涌，血管在鼓胀，好似一条条分布于大地的红河……

一个男人凶神恶煞，张着血盆大口在哈哈大笑，面上那道伤疤从发际线一直贯到脸颊，由殷红变成暗黑，像一位巨匠在崖壁上凿下的一条裂痕……

男人突然用锥子般的眼神射向自己，那双石墩般的大脚一步步向他走来，“啪哒，啪哒，啪哒……”，脚步声在天地间回荡……

他再次捂紧嘴，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将惊恐硬憋着全部咽下……

那人双脚站在他眼前，只听得木箱盖上的搭板突然“嘎吱”一声响，箱子打开了一条缝，射进一束刺眼的光……

他看见两条樟树般粗的腿立在眼前，刀面正反射着他那双惊恐眼睛，刀尖在“吧哒，吧哒”的滴着血……

他心如擂鼓般在跳，将胸口震得“嘭嘭”作响，传到身体每个部位生疼……

正当他准备闭眼受死，又是“啪哒”一声响，箱盖却合上了，箱内重回漆黑。那男人转身追了出去……

他这才舒了口气，将手放下，泪水夺眶而出……

突然箱盖大开，那男人狂笑着将他高高提起，他的嘴就像山洞，洞壁上嵌着一块块岩石，锋利的棱角正在闪着寒光……

男人怒瞪双眼，将刀举起：“受死吧！”

随着几道寒光闪过，他的身体如切碎的西瓜掉落一地，张着仅剩下的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喊声：“啊！——啊！——”

“啊！————”

冷月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抽筋般从破草席上坐了起来，额上全是冷汗……

“又在嚎丧！小野种，快去挑水！”是睡在隔壁的内掌柜照常向他大吼。

“晓得了！——”他赶紧大声回应。

“只是个九岁孩子，你就积点德，让人家再睡会吧！”惠掌柜极不耐烦道。

“孩子？你看他那个头，那饭量，哪像个孩子，足足抵得上个大人！当心把你给吃穷了，没事捡这么个无底洞回来！”

“可人家干得活也抵得上个大人！”

“这人都是贱骨头，你以为对他好，他将来便会感恩你，做梦！”

“就是就是！爹对那野种比对我好！”离儿也跟着气愤起来。

“臭小子，你要有人家一半懂事，我便烧高香了！”惠掌柜对他训斥。

“你凶什么凶，我看哪个是你儿子都分不清！”内掌柜大声回击。

“你！……”

“你什么你！”

……

冷月默默听着这一切，糟心的如堆在周身的乱柴，内掌柜的话就如那死老鼠发出的气味，直让他反胃，恶心！

他虚脱着倒在席子上，呆呆望着窗外的晨曦，光线将柴堆照得半明半暗，明处是他那复仇的火焰，而暗处却将他拖入恐惧的深渊……

三年前，冷月从家里一直向南逃亡，他跋山涉水，沿路乞讨，漫无目的却来到这梦启小镇。

他依然清晰记得，那天饿得是天旋地转，只半闭着眼，挪着那灌了铅的腿一步步移进镇里，寻着那饭香一点点前行，最终倒在了饭馆门外，却没有一丝力气爬进去乞讨……

惠掌柜见他奄奄一息，便抱进去喂了一碗米汤，他这才缓了过来。一见到桌上的饭菜，他两眼放光，四脚并的爬了过去，用手将那饭菜拼命直往嘴里塞……

“别急，……不够木甄里还有。”惠掌柜怕他噎着便忙劝。

他却越塞越快，直恨不得将饭菜直接倒进肚里，再将擀面杖压紧，让里头不留一丝缝隙才甘心！……直到实在塞不进一粒米饭，他这才停了下来。

内掌柜见他吃得如此大气磅礴，气吞山河，心疼得直跺脚，瞪着眼大骂：“饿死鬼！饭桶！……就这一眨眼功夫，半甄饭便见了底！”

“哈哈哈！……饿死鬼，饭桶！哈哈哈！……”离儿大笑着跟着腔。

“离儿，不能没礼貌！”惠掌柜忙制止儿子。

“你跟儿子凶什么凶？他哪讲错了！”

……

冷月只咬牙听着！……

“你叫什么，怎么会来到此地？”惠掌柜好奇问。

“我叫冷月，因躲避战乱，从家乡逃难出来，途中又与父母失散，故而来到此地。”冷月不得已，只能隐瞒自己的身世。

“听你是中原口音，这里可是江南，相隔好几千里地呀……你这一路……哎！……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他已无家可归，走到哪算哪，只要饿不死便行。冷月只得低下头，默默流着眼泪……

“瞧你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我这饭馆是小了点，可少了个挑水担柴的伙计，你要吃得这份苦便留下，待日后你爹妈找着你，再跟他们回去，如何？”

冷月眼前一亮，留下最少有口饭吃！他如抓救命稻草，即刻跪下道：“多谢恩人，我什么苦都能吃，日后有什么活只管吩咐，我定会加倍做好！”

“快起来吧，别叫恩人了，叫我惠掌柜便是！”

“你老糊涂了，我们哪缺什么伙计！你留他？小心别把你给吃垮了！”内掌柜直瞪着惠掌柜大骂。

“一个小孩能吃多少，再讲人家又不是白吃！”惠掌柜不服气的撇起嘴。

冷月听到内掌柜如此讲，怕这机会将会失去，赶紧给她磕头：“求婶婶留下我，我会好好干活，长大了定会加倍报答你！”

“谁是你婶婶，小野种！”内掌柜白了冷月一眼，接着对惠掌柜道：“这事你看着办，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她讲完便扭腰甩胯的牵着离儿去了后院。

自那之后，冷月便算在小镇安顿下来。三年里，他每日有干不完的活，挨不完的骂，受不尽的委屈与嘲笑……他却一直咬牙硬撑了下来……

冷月起身套了件开线薄衣，将一双单面破鞋套在脚上，朝着门口走去。

一打开柴门，寒气直逼全身，他不禁连打了几个寒颤，身子随之缩成了一团，如一条正在烈火旁遭受炙烤的蚯蚓。

他只得咬紧后槽牙，眼神变得坚定，走到水缸旁将两个大桶挑起，一摇一晃的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