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沈墨兰(雪沫乳花盏)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_(赵瑜沈墨兰)完结版在线阅读
作者:最后一缕春风题记:碾玉为尘,注泉作画,一盏茶烟里,见天地,见众生,见你。
第一章:云脚雨痕绍兴十三年的春,来得又轻又缓。临安城的雨,细密如雾,沾衣欲湿,当地人唤作“云脚雨”。雨水浸润着御街的青石板路,洗刷着两岸栉比鳞次的茶肆酒楼招牌,也沾湿了苏檐青瓦下那一串串将熄未熄的栀子灯笼。城南清波门内,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里,却是一片与这柔靡春雨格格不入的繁忙景象。
漫着浓郁而复杂的茶香——新炒嫩叶的鲜灵、陈年团茶的醇厚、以及各式香料窨制后的馥郁,交织在一起,几乎凝成实质。这里是“漱玉茶坊”,临安城里数得上名号的老字号。
前店后坊,前头是三开间的门面,招待南来北往的品客;后头则是占地颇广的制茶工坊,此刻正蒸汽氤氲,人影穿梭。沈墨兰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碧色窄袖襦裙,腰间系着一条素净的围腰,正站在一口巨大的炒锅前,手持长柄木铲,飞快地翻炒着锅中的嫩叶。灶膛里的松柴噼啪作响,炽热的火舌舔着锅底,映得她白皙的脸颊泛红,额角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眼神专注,手臂稳定而有节奏地挥动,锅中翠绿的茶叶随着她的动作翻滚、受热、收缩,散发出愈发浓郁的香气。
周围的工匠们各司其职,碾茶的、筛末的、制盏的、调膏的,无人喧哗,只有各种劳作发出的声响与弥漫的茶香构成一种奇异的韵律。“墨兰姐,”一个小学徒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青瓷罐,“‘和乐楼’催要的‘蜜云龙’五十饼,封师傅说让您最后过一遍眼,看看火候和香窨得可还匀称?”沈墨兰手下未停,只略偏过头,目光在那小学徒打开的瓷罐里一扫。罐中茶饼色泽青翠,表面覆着一层细白毫绒,隐隐透出蜜渍花朵的甜香。她微微蹙眉:“这窨花的时辰怕是差了片刻,甜香浮于表面,未彻底沁入茶骨。送去‘和乐楼’恐被舌刁的博士挑剔。告诉封师傅,再用去年的陈菊冰片稍稍提气,密封静置半日再送。”小学徒咂舌,佩服地应了声“是”,小心翼翼捧着罐子跑了。旁边正在称量茶末的老匠人抬起头,笑道:“墨兰姑娘这鼻子和眼睛,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咱们坊里这些年,论品鉴和制茶的手艺灵性,除了你过世的父亲,就数你了。
”沈墨兰唇角微微牵起一丝涩然的弧度,手下炒制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康伯谬赞了。
父亲的手艺,我还差得远。”她父亲沈千山,曾是漱玉茶坊最好的茶匠,也是临安城里有名的“茶博士”,尤擅恢复那些失传的古法制茶。可惜去岁染病身亡,将这手艺和一份沉甸甸的家业担子,留给了年仅十七岁的独女。坊内并非没有异议。
一介女流,纵有天赋,如何能真正撑起门面?幸而还有几位像康伯这样的老师傅念旧情,加之沈墨兰自身确有过人之处,才勉强维持至今。但暗地里的风波涌动,她心知肚明。
锅中的茶叶已炒至恰到好处,叶缘微卷,色呈苍翠。她迅速将茶叶起锅,摊放在竹匾上晾置,动作干净利落。刚直起腰,欲拭额汗,便见茶坊的大掌柜沈贵——她的远房堂叔,引着两人从前店掀帘而入。沈贵面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倨傲:“墨兰,快来见过贵客。这位是宫里退下来的单公公,如今掌管着‘贡茶院’的采办事宜。
这位是单公公的高徒,赵官人。”沈墨兰心中微微一凛,敛衽行礼:“民女沈墨兰,见过单公公,赵官人。”那名单公公年约五旬,面皮白净,眼神却锐利,只微微颔首,目光便如鹰隼般扫过忙碌的工坊,最后落在沈墨兰刚刚炒制好的那批新茶上,鼻翼微动。
而他身旁的那位“赵官人”,则年轻许多,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素雅的雨过天青色襕衫,身形清瘦,眉眼疏朗,气质温润中透着一股书卷气,不像官门中人,倒更像一位游学的士子。
他亦拱手还礼,态度谦和,目光清澈,带着几分纯粹的好奇,打量着坊内的一切,尤其在那些制茶器具上停留良久。“沈小娘子不必多礼。”单公公嗓音尖细,慢条斯理地道,“咱家奉旨为宫中采办新茶,听闻漱玉坊乃临安老号,尤擅古法,特来瞧瞧。方才在前店,品了你们今春的‘北苑先春’,倒也罢了。只不知,那些书上记载的、如今少有人会的古法制茶,贵坊还可使得?”沈贵忙不迭应道:“使得,自然使得!敝坊老师傅……”“咱家问的是沈小娘子。”单公公淡淡打断他,目光直视沈墨兰。沈墨兰感到堂叔沈贵投来的目光带着压力,她定了定神,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公公话,民女才疏学浅,于古法一道,仅从先父处习得皮毛。
如‘唐法制团’、‘宋初研膏’、‘蜡面’、‘京铤’等,坊内尚可依样仿制,然其神韵精髓,恐不及古人十一。”单公公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哦?
倒是谦虚。咱家却听说,沈老茶匠生前,曾复原过一种极古的‘琉璃碧’法,所制茶汤,澄澈如琉璃,色泽翠碧,香蕴千秋,堪称一绝。不知此法,小娘子可曾得其真传?
”“琉璃碧”三字一出,不仅沈墨兰脸色微变,连旁边的康伯等老匠人也面面相觑,神色凝重。此法乃沈家不传之秘,亦是沈千山毕生心血所在,因其制法极繁复,对原料、火候、水质要求近乎苛刻,且成品极少,沈千山去世后,便再无人能制出真正的“琉璃碧”。坊间虽有传闻,但具体制法,外人绝难知晓。这单公公,显然是有备而来。沈墨兰心下警惕,正斟酌如何回话,却听旁边那位一直沉默的赵官人忽然轻声开口,语调温和:“《茶经》有云,‘茶之否臧,存于口诀’。法门固然重要,然天地节序、水火之济、匠人之心,更是关键。强求古法,不如品味当下这一盏春意。公公以为如何?”他这话说得巧妙,既引经据典,又暗含解围之意,将焦点从秘法转移到了茶之本真。单公公瞥了赵官人一眼,嘿嘿笑了两声:“赵官人到底是读书人,说话在理。也罢,那便请沈小娘子,先将你们坊内拿手的古法制几样茶饼,送到贡茶院驿馆,让咱家瞧瞧成色。
至于‘琉璃碧’……”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再次扫过沈墨兰,“咱家期待小娘子,能给官家一个惊喜。”说完,也不多留,转身便走。沈贵连忙躬身跟上去相送。
那位赵官人落在最后,经过沈墨兰身边时,脚步微顿,目光在她因忙碌而微红的脸颊和那双清澈却带着疲惫与坚韧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工坊内重新恢复了忙碌,但气氛却莫名地压抑了几分。沈墨兰站在原地,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单公公最后那句话,与其说是期待,不如说是警告。贡茶院的采办,关乎茶坊的声誉乃至存亡。而“琉璃碧”……她抬眼望向窗外,檐角的“云脚雨”不知何时已停了,一缕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院中那棵老梅树的残蕊上,折射出一点微光。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二章:素手试泉单公公一行人离去后,工坊内的空气依旧凝滞。
方才的蒸汽与茶香似乎都染上了一层沉甸甸的意味。大掌柜沈贵送客返回,脸上那谄媚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烦躁与隐忧。他踱到沈墨兰面前,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墨兰,你都听到了?贡茶院的差事,推脱不得!
‘琉璃碧’……坊里如今还有多少存货?”沈墨兰洗净手,用布巾细细擦拭着指尖,眼睫低垂:“父亲去年所制,仅得三饼。一饼在父亲忌日时于灵前焚化,一饼送入宫中应承过往情分,如今……只剩最后一饼,封存在窖藏深处,非至要关头,不可轻动。”“只剩一饼?”沈贵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刻意识到失态,强压下去,额角青筋微跳,“那如何是好?单公公分明是冲着‘琉璃碧’而来!若拿不出,或是拿出的货色不如从前,莫说贡茶院的采办,便是漱玉坊这块招牌,怕也要砸在此事上!
”旁边的康伯忍不住插言:“掌柜的,那‘琉璃碧’制法极难,老坊主在世时也常叹十不得一。不仅需特定山场、谷雨前三日的初萌紫芽为底,更需以旧年腊梅积雪所化之水,辅以秘传手法‘九窨九晒’,期间火候差之一毫,香气便谬以千里。如今老坊主仙去,墨兰姑娘虽得了真传,可毕竟……”话未说尽,意思却明了。沈贵脸色更加难看。沈墨兰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掠过焦虑的堂叔和担忧的老师傅们,最终落在窗外那株新绽嫩芽的茶树之上。
雨后天光微露,叶片上滚着水珠,晶莹剔透。“堂叔,康伯,”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存货既不可动,那便新制。”“新制?”沈贵几乎要跳起来,“说得轻巧!谷雨未至,紫芽未萌,腊雪早已消融,何处去寻材料?
更何况……”“材料之事,我自有计较。”沈墨兰打断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父亲曾言,法无定法,贵在通变。临安左近山场,未必没有可替代之鲜叶。水之一道,亦非仅有腊雪一途。眼下最紧要的,是需一试烹茶之水。
”她转向康伯:“康伯,烦您将去岁搜集的几处名泉之水取来。再备一套素盏。
”沈贵还想说什么,但见沈墨兰已然转身走向专司品鉴茶汤的小间,那单薄的背影挺得笔直,竟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着气度,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得烦躁地挥挥手,示意众人继续干活,只是那气氛,愈发压抑了。小间内,窗明几净。一张紫檀木茶台上,已摆好几只素白瓷罐,分别贴着“虎跑”、“龙井”、“惠山”、“白沙”等标签。
另有一应茶器:风炉、银茶鍑、茶筅、茶匙,以及一套最为关键的,兔毫建盏,色黑如漆,银斑如星。沈墨兰净手焚香,神色肃穆。她先取过那只仅存的“琉璃碧”茶饼,小心地撬下一角,置于茶碾中,轻轻碾磨成极细的粉末。动作轻柔舒缓,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虔诚。康伯静立一旁,屏息凝神。沈墨兰先取“虎跑泉”水,注入银鍑,置于风炉之上。松炭慢燃,待鍑中水如蟹眼,鱼目微涌,水声初沸之时,她提起银鍑,将沸水徐徐注入已置好茶末的建盏之中。随即执起茶筅,手腕悬空,快速而有力地点搅击拂。
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独特的韵律。盏中茶汤随着她的动作泛起细沫,色泽变化微妙。
片刻后,她放下茶筅,捧起茶盏,先观其色,再嗅其香,最后浅啜一口,于舌上细细品味。
良久,她微微摇头,将茶盏放下。“虎跑水冽,然其性稍硬,激扬过度,压了‘琉璃碧’本身的幽兰之韵。”依次又试了龙井、惠山二水。龙井水软,却失之寡淡,衬不出茶骨;惠山水甘,但余味略浊,掩了茶香。最后是“白沙泉”水。
此泉位于城外栖霞岭下,名声不显,却曾是沈千山多次称道之物。银鍑再沸,注水,击拂。
这一次,盏中茶汤的色泽似乎格外不同。汤面浮起的沫饽如细腻的积雪,持久不散。
而汤色……并非寻常茶汤的绿或黄,而是一种极为通透的、近乎浅碧的色泽,光线透过,竟真有几分类似琉璃的质感,清澈见底,幽光内蕴。香气也随之逸散开来。
那并非浓烈扑鼻之香,而是一种极幽极雅的冷香,似空谷幽兰,又似雪后寒梅,带着一丝极微弱的、难以捕捉的蜜韵,钻入鼻端,令人心神一清。沈墨兰捧盏细品,闭目良久,方才睁眼,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白沙水清冽甘柔,其性最接近腊雪之水,能最大程度激发‘琉璃碧’的香韵而不夺其味。虽仍比父亲所用之水稍逊半筹,但已是眼下最佳之选。”康伯闻言,仔细观瞧盏中茶汤,又凑近深深一嗅,脸上露出惊叹与欣慰交织的神色:“像!真像!虽与老坊主巅峰之作相比,香气层次略欠一分沉稳,但这汤色、这气韵,已有七八分神似了!墨兰姑娘,你的手艺……已臻化境!”沈墨兰却无多少喜色,只是轻轻放下茶盏,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水之一关,暂解。接下来,便是茶青与火候了。谷雨未至,父亲常去的那片山场紫芽定然未萌。需得另寻他处……”她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康伯,您可还记得,父亲生前最后那半年,常独自去城西凤凰岭一带探看?”康伯一怔,努力回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老坊主那时总念叨着要寻什么‘野韵’,说凤凰岭地势奇特,或有意外之喜。莫非……”“或许父亲早已料到原料之困,有所发现。
”沈墨兰眼神坚定起来,“明日我便上一趟凤凰岭。”“不可!”康伯急忙劝阻,“凤凰岭山势陡峭,人迹罕至,你一个女儿家,太过危险!况且,即便找到合适的野茶,制‘琉璃碧’的火候九转,差之毫厘便前功尽弃,需得极度静心专注,坊内如今……”坊内如今暗流涌动,沈贵虎视眈眈,单公公约期在即。这一切,都是巨大的压力。沈墨兰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拂过那只兔毫建盏,盏壁尚有余温。
“总要一试。”她轻声道,声音不大,却如磐石,“漱玉坊是父亲的心血,‘琉璃碧’是他的招牌。不能砸在我手里。”窗外,天色渐晚,暮色如烟,笼罩着雨后的临安城。一盏孤灯,在漱玉茶坊的小间内亮起,映照着少女清瘦而坚毅的侧影。
远处,不知哪家院落,隐隐传来一曲箫声,呜咽清冷,如泣如诉,散入带着茶香的晚风之中。
第三章:凤凰栖野翌日清晨,天色熹微,薄雾如纱,尚未散尽的夜露沾湿了临安城的青瓦粉墙。沈墨兰换上一身利于山行的粗布衣衫,青丝用一根木簪简单绾起,背上竹篓,悄然从茶坊后门而出。凤凰岭位于城西,虽非险峻高山,但路径崎岖,多生杂树野藤,寻常人迹罕至。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苦的气息,与城中馥郁的茶香、脂粉香迥然不同。越往深处,越是幽静,只闻鸟鸣啾啾,溪水淙淙。
沈墨兰依着记忆中父亲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和康伯模糊的指引,仔细辨认着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她目光锐利地扫过沿途的植被,寻找着茶树的踪迹。
寻常栽培的茶树易寻,但父亲所要找的,定非俗品。日头渐高,林间闷热起来。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手臂也被带刺的藤蔓划出几道细小的血痕。竹篓依旧空空。
她停下脚步,掬起一捧溪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焦灼与迷茫。父亲当年,究竟在此地发现了什么?正当她倚着一块青石稍作喘息时,目光无意间掠过石后一处背阴的陡坡。坡上土壤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紫褐色,与周围迥异。
几株形态虬结、显然未经人工驯化的野生茶树散生其间,叶片肥厚,色泽深绿近墨,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紫毫光晕!沈墨兰心头猛地一跳,疾步上前。
她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嫩芽,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初时微苦,旋即一股强烈的、带着野性的甘醇滋味在口腔中爆开,回味悠长,喉韵深远,竟比她熟悉的任何园栽茶种都更具力道与层次感!就是它了!父亲寻找的“野韵”!
她强抑激动,仔细勘察。这几株野茶生长环境苛刻,汲取岩髓精华,产量极少,且采摘需极精准,只取最顶端那一心二叶。她屏息凝神,素手轻拈,如同对待珍宝般,将符合要求的嫩芽一一采下,放入铺着软布的竹篓中。过程缓慢而专注,待到日头偏西,所获也不过刚盖住篓底。虽少,却已足够一试。心满意足地下山,回到城中已是傍晚时分。
坊内依旧忙碌,沈贵见她归来,篓中仅得些许野茶,鼻子里哼了一声,面露不屑,却也未再多言,只催促她尽快试制。沈墨兰不顾疲累,立刻将自己关进工坊旁专属于她的小茶室。
将新采的野茶嫩芽精心萎凋、杀青、揉捻……每一步都全神贯注。然而,当她尝试用以白沙泉水仿照“琉璃碧”之法进行第一次“窨香”时,问题出现了。
这野茶香气霸道凛冽,与她熟悉的紫芽温婉内敛的香质截然不同。白沙水虽能激发其香,却难以将那股野性驯服融汇,反而使得茶香变得有些突兀尖利,失了“琉璃碧”应有的幽远醇和。几次尝试,皆不如意。
沈墨兰对着盏中虽色泽接近、但香气躁动的茶汤,蛾眉紧蹙。原料虽佳,却与既有法门格格不入。难道父亲发现的野茶,并非用于“琉璃碧”?夜色渐深,灯花结了一层又一层。她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目光落在窗外寂寥的庭院。
难道……真的无法可想了么?就在这时,坊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
小学徒跑去应门,片刻后,引着一人走来。竟是白日里随单公公前来过的那位赵官人。
他依旧是一身青衫,手持一卷书册,神色温和,于夜色中悄然独立,仿佛一位迷路的读书人。
“冒昧打扰,沈小娘子。”赵瑜拱手致歉,语气诚恳,“白日随公公前来,见坊内茶事精妙,心向往之。晚间读书,恰见前人笔记中有一段关于‘异种茶性调和’的论述,想着或对坊中技艺有所参详,便唐突送来。望勿见怪。”他说着,将手中那卷泛黄的古籍递上。书页翻在某一折角,上面用工笔小楷记载着一种名为“阴阳和合”的古法,论述如何利用不同水质、不同窨藏时辰的微妙差异,来调和不同禀性茶材的香韵,使其相得益彰,而非相互压制。其论述精微,见解独到,恰恰点中了沈墨兰此刻面临的困境!
沈墨兰接过书卷,就着灯光快速浏览,越看越是心惊,眼中光芒闪烁。这书中所述之法,思路奇诡,却直指要害,仿佛为她手中的野茶量身定做一般!许多关窍处,与她父亲平日教诲隐隐相合,却又更进一步。“这……赵官人,此书……”她激动地抬头,一时不知如何感谢。赵瑜微微一笑,笑容清澈,毫无居功之色:“不过是凑巧看到,举手之劳。小娘子家学渊源,慧心独具,想必自有决断。在下不便多扰,告辞。”说罢,竟是转身飘然而去,一如他来时那般悄然。沈墨兰捧着那卷古籍,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这位赵官人,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相助的方式又如此不着痕迹,恰到好处。他究竟是何来历?真的只是贡茶院一个寻常书吏吗?
然而此刻,她无暇深究。书中之法如同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前路。她重新燃起斗志,就着灯光,如饥似渴地研读起来,并结合手中野茶特性,飞快地推演着新的制茶流程。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唯有漱玉坊这间小茶室内,灯火长明,茶香袅袅,混合着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一个少女为守护家业而全力拼搏的、急促又坚定的心跳。远处,似乎又传来那若有若无的箫声,这一次,曲调却不再悲凉,反而带着一丝指引般的清越,穿街过巷,融入临安城沉沉的夜色。第四章:九窨九晒赵瑜送来的那卷古籍,如同在沈墨兰紧闭的心门上推开了一道缝隙,泄入天光。书中所载的“阴阳和合”之法,思路清奇,并非强行压制野茶的凛冽,而是以水为媒,以火为度,引导其野性融入更为圆融的香韵体系之中。她彻夜未眠,就着孤灯,将书中玄奥的文字与父亲生前零碎的教诲、以及自身对茶性的理解相互印证、推演。
天将破晓时,一套融合了古法与新悟的制茶流程,已在她心中渐渐清晰。然而,知易行难。
“琉璃碧”真正的精髓,在于那“九窨九晒”的繁琐工序与极精微的火候把握。每一次窨藏,需以特定时令的香花如父辈所用腊梅,如今她需寻替代之物与茶坯层层相隔,密闭静置,让茶坯缓慢吸收花香精华;每一次曝晒,又需借助日光与微风,散去多余水汽,固定香型。
其间温度、湿度、时辰,差之毫厘,香气韵味便谬以千里。沈墨兰深知,仅凭自己一人之力,难以完成如此繁复的工序,尤其还需应对坊内可能的干扰。她唤来了康伯,将新法要点细细说与他听。老匠人听后,昏花的老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连连称妙。
“姑娘放心,老朽这把骨头,还能再替沈家、替漱玉坊拼一回!”康伯激动得声音发颤,“所需香花、器具,老朽亲自去备,绝不让旁人经手。这‘九窨九晒’的火候,老朽便在旁守着,寸步不离!”沈墨兰心中暖流涌动,深深一福:“如此,便有劳康伯了。
”自此,漱玉坊后院最僻静的一角,便被悄然划为禁地。一口小型的专用焙炉支了起来,各类所需香花、器皿由康伯亲自调度,无声无息送入。
沈墨兰几乎将全部身心都浸入了这“琉璃碧”的重制之中。她依新法,先将凤凰岭野茶以文火慢焙,初步敛其野性,激其底蕴。而后,选用初夏初绽的、香气清远含蓄的茉莉与白兰,代替难以觅得的腊梅,进行第一次窨藏。
时辰、花量与温度,皆依古法与新悟精心调控。窨藏期间,需不时查看。
沈墨兰常常于夜深人静时,独自进入那间充满花香与茶香的小室,指尖轻触茶坯,感受其温度与湿度的微妙变化,鼻翼微动,捕捉那香气融合的每一丝进程。
她的神情专注至极,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捧茶叶。每一次曝晒,更是需看天时。
晨曦微露,便将茶坯置于铺着细纱的竹匾上,承天地清露与初阳之暖;日头稍烈,便需及时移至阴凉通风处,以免香散味损。她与康伯轮番守候,不敢有丝毫懈怠。如此反复,日子在茶香的萦绕中悄然流逝。沈墨兰肉眼可见地清瘦了下去,眼下的青影愈发明显,但那双眸子,却因全神贯注而显得越发清亮有神。期间,大掌柜沈贵数次借故探看,皆被康伯以“秘法炼制,外人不宜打扰”为由挡了回去。沈贵面上不满,却又碍于贡茶院的压力,不敢真个强闯,只得暗中嘀咕,眼神愈发阴沉。而那位赵瑜赵官人,自那夜送书后,便再未现身。仿佛他真的只是一时兴起,随手赠书,事了拂衣去。
沈墨兰忙于制茶,无暇多想,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对着跳跃的炉火时,会下意识地望一眼窗外漆黑的街巷。这一日,正值第六次窨藏完毕,需进行第六次曝晒。
天色极好,阳光和煦,微风徐徐。沈墨兰将茶坯小心摊晒好,吩咐小学徒在一旁仔细看着,自己则趁隙回房查阅一些关于最后三次窨藏火候的古籍记载。不过片刻功夫,忽闻后院传来小学徒惊慌的喊声与一阵瓷器碎裂的脆响!沈墨兰心中一沉,疾步冲出房门。
只见晒茶的小院中,小学徒跌坐在地,满面惊恐。他身旁,一只用来浇花润湿地面以调节空气湿度的水瓮被打翻,清水淌了一地,险些漫到晾晒茶坯的竹匾之下。而更令人心惊的是,竹匾边缘,竟有几片茶叶被不知何处来的野猫蹬踏,沾染了尘土,凌乱不堪!“怎么回事?!
”沈墨兰声音发紧。“姑、姑娘……”小学徒吓得语无伦次,“刚才一只野猫突然窜过来,扑打水瓮,我、我去赶它,不小心……”沈墨兰快步上前,仔细检视那几片被污染的茶叶,心痛如绞。这“九窨九晒”之功,讲究的是纯粹洁净,一丝异味杂质的侵入,都可能使前功尽弃!这几片茶叶,已是毁了。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