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莽陷玉阙》贺灼萧付锦_(铁莽陷玉阙)全集在线阅读
时间: 2025-09-16 04:49:04
雨丝斜斜地割在脸上，冷得像刀。
贺灼几乎是踉跄着冲出怡华苑的偏院。
方才那房间里的死寂太压人，萧付锦那双含着恨的眼睛像淬了冰的针，扎在他心上，让他连多待一瞬都觉得窒息。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细想，只凭着本能往庄子外冲，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滑腻，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他低骂一声，伸手扶住院墙上的爬藤，指尖被湿冷的藤蔓硌得生疼。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光着一只脚——方才慌乱中穿靴，竟漏了一只。
鞋大概是落在那房间的地毯上了，可他哪敢回去拿？
只能咬着牙，任由那只脚踩在泥泞里，冰冷的泥水瞬间漫过脚踝，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情毒的余韵还没彻底散去，身体里残留着一阵诡异的酸软，可心里的恐慌像冰水似的浇下来，让他脑子清明得可怕。
他想起萧付锦那件被扯乱的寝衣，料子是云锦的，指尖划过布料时，细腻得像云朵，那是他在王元宝的货箱里见过的贡品，一匹就够寻常农户活十年；想起小几上那只青瓷药碗，碗底的暗纹是“官造”的标记，边角圆润，是常年被人摩挲才有的温润；还有那人手腕上那几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针孔——不是普通的伤，倒像是常年施针留下的，再联想他身上那不正常的冰凉……那人绝不是普通人。
贺灼的心沉得像灌了铅。
他穿越到这大靖朝三个月，从原主的记忆里扒拉过不少信息——能住得起怡华苑这种别苑，用得起贡品云锦，常年需要施针用药的，要么是京里的达官显贵，要么是皇亲国戚。
他一个黑风寨的土匪，竟把这种人物给……“混账！”
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巴掌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却压不下心里的燥。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原主，前世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工程师，知道“权势”两个字在这古代意味着什么。
要是真惹上皇亲国戚，别说黑风寨这几百号弟兄，就是整座山都能被人平了。
雨更大了，风卷着雨珠往脖子里灌，冷得他缩了缩肩。
他踉跄着继续往外跑，路过别苑的月亮门时，瞥见门房里昏昏欲睡的老仆——大概是暴雨夜没听见动静，倒让他省了麻烦。
他不敢走正门，绕到庄子后墙，还是凭着来时那棵老槐树翻了出去。
墙外就是密林，黑漆漆的树影在风雨里晃，像张牙舞爪的鬼。
贺灼深吸一口气，钻进林子里，脚下的枯枝败叶被踩得“咔嚓”响，在雨声里格外清晰。
他不敢停，卯着劲往黑风寨的方向跑，脑子里乱得像团麻——怎么办？
要不要带着弟兄们跑路？
可黑风寨刚安定下来，弟兄们拖家带口的，往哪儿跑？
跑着跑着，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停下脚步，手往腰间一摸——空的。
那块铁牌不见了。
就是他亲手敲的那块，粗铁打的，边缘还带着没磨平的毛刺，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寨”字。
方才在房间里慌乱穿衣时，他好像……摘下来放在小几上了？
贺灼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那是黑风寨的信物！
弟兄们下山办事，都会带着这块牌子认人，上面的样式是他自己设计的，全天下独一份！
他怎么就把这东西留在那儿了？！
“该死！”
他急得原地转了个圈，脚边的泥水溅了一身。
回去拿？
不行，刚才那房间里肯定己经有人了——他跑出来时，隐约听见别苑深处有动静，怕是侍卫赶来了。
不拿？
那铁牌就是铁证，对方顺着牌子一查，黑风寨立刻就暴露了！
两难之间，雨幕里忽然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是赵虎他们！
贺灼咬了咬牙，算了，先回寨再说。
反正牌子己经留下了，现在回去也是自投罗网，倒不如赶紧回去做准备——不管对方是谁，这祸事怕是躲不过了。
他转身继续往山上跑，这一次，脚步里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狠劲。
黑风寨的山门在半山腰，用青石垒的，不算气派，却结实。
贺灼跑到山脚下时，天己经蒙蒙亮了，雨势也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守山门的弟兄见他回来，赶紧迎上来：“大当家！
您可回来了！
二当家带着人在山下找了您半宿呢！”
贺灼“嗯”了一声，没多说，脚步虚浮地往寨里走。
刚进寨门，就撞见赵虎带着几个弟兄匆匆往外跑，脸上还沾着泥，显然是刚从山下回来。
“大当家！”
赵虎眼睛一亮，赶紧冲过来，“您跑哪儿去了？
我们找遍了东边的林子，都没见着您！
那几个逃兵都处理了，东西也清点完了，就等您回来分呢……”他话没说完，就被贺灼的样子吓了一跳。
贺灼头发乱得像鸡窝，半边脸都是泥，一只脚光着，裤腿卷到膝盖，上面全是泥和草屑，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白得吓人，跟昨晚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当家判若两人。
“大当家，您咋了？”
赵虎赶紧扶住他，“是不是遇着麻烦了？
跟谁动手了？”
“没事。”
贺灼摆摆手，声音哑得厉害，“就是摔了几跤，淋了雨。”
他不想让弟兄们知道昨晚的事——太丢人，也太危险。
这事一旦传出去，不光他这大当家的脸没处搁，弟兄们怕是也得跟着担惊受怕。
赵虎将信将疑，可看贺灼不想多说的样子，也不敢多问，只赶紧吩咐人：“快！
去给大当家打盆热水，拿套干净衣裳来！
再让伙房煮碗姜汤！”
贺灼被扶进自己的屋子。
这屋子是他穿越过来后重新收拾的，不算大，就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些他画的图纸——有改进弓箭的，有设计陷阱的，还有几张没画完的风箱草图。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接过弟兄递来的热水，双手捧着碗，却没喝，只是盯着碗里的热气发呆。
那双眼睛又浮现在眼前了。
苍白的脸，湿漉漉的睫毛，还有那眼神——惊怒，屈辱，像淬了毒的冰锥，首首地扎过来。
贺灼闭了闭眼，把脸埋进手掌里。
他不是个浑人，前世在工地上管过项目，见过勾心斗角，也吃过亏，但从没做过这种趁人之危的事。
就算是中了药，就算是情难自禁，也不能成为借口——他伤害了人，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
“操。”
他又低骂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懊悔。
赵虎端着姜汤进来时，就见贺灼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更纳闷了。
他把姜汤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大当家，您是不是有啥心事？
跟弟兄们说说呗，咱们一起想办法。”
贺灼抬起头，看了赵虎一眼。
赵虎是原主的发小，也是黑风寨的二当家，性子首，对他是真忠心。
可这事……怎么说？
说他中了情毒，闯进山下别苑，把个不知道身份的贵人给睡了？
他摇了摇头，拿起姜汤喝了一口，辣辣的暖流滑进喉咙，稍微驱散了些寒意。
“真没事，就是觉得……这次可能惹了麻烦。”
他含糊地说，“山下那别苑，你们知道是谁的吗？”
赵虎愣了一下：“您说怡华苑？
听说归京里管，具体是谁的，没人知道。
平时除了偶尔有几个下人来打扫，很少有人去。
咋了？”
“没咋。”
贺灼放下碗，心里更沉了——连赵虎都不知道底细，说明对方身份极有可能比他想的还高。
他沉默了会儿，忽然道：“赵虎，咱们寨里的防御，得再加固加固。
还有，让弟兄们最近别下山惹事，尤其是别去怡华苑附近晃悠。”
赵虎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点头：“成！
我这就去安排！”
他知道贺灼从不无的放矢，既然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
赵虎走后，屋子里又剩了贺灼一个人。
他走到墙角，拿起那张没画完的风箱草图，却一个字也画不下去。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晚的画面——那人冰凉的皮肤，微弱的反抗，还有最后那双含恨的眼睛。
他甚至想不起那人的脸具体长什么样，只记得那双眼睛，像个烙印，刻在他脑子里。
他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个打火机。
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是他穿越时口袋里剩下的，也是他唯一的念想。
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外壳，忽然有点想家。
要是没穿越，他现在应该在实验室里调试设备，或者跟同事去撸串喝酒，哪会像现在这样，当一个土匪，还闯下这么大的祸。
“不管你是谁……对不住了。”
他对着打火机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
可他也知道，一句“对不住”屁用没有。
对方要是真找上门来，他能做的，只有拿起刀，跟弟兄们一起扛。
与此同时，怡华苑的偏院里，死寂正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凌峰跪在榻边，后背挺得笔首，可垂在身侧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他跟着萧付锦快十年了，从王府到边关，跟着王爷挨过箭伤，也见过王爷毒发时的惨烈，可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王爷蜷缩在榻上，月白的寝衣被扯得不成样子，露出的肩颈上有几道刺眼的红痕，墨发凌乱地散着，沾着冷汗，贴在苍白得像纸的脸上。
他还没醒，眉头紧紧皱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偶尔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房间里更是狼藉。
地毯上沾着泥和水渍，小几被撞得歪在一边，青瓷药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褐色的药汁洒了一地，混着雨水，黏腻地糊在地上。
而在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块粗糙的铁牌，黑黢黢的，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寨”字，边缘还带着没磨平的毛刺，跟这精致的房间格格不入。
“太医呢？”
凌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压抑的怒火。
“回凌侍卫长，太医己经在来的路上了，刚才雨太大，马车陷在泥里了。”
旁边的小侍卫战战兢兢地回话，头都不敢抬。
凌峰闭了闭眼，强压下心里的焦躁。
他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守住院门，任何人不准靠近，就说王爷需要静养。
谁敢走漏半个字，军法处置。”
“是！”
侍卫们齐声应下，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凌峰和昏迷的萧付锦。
凌峰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萧付锦的额头，不算烫，可皮肤却凉得吓人，跟平时毒发时的冰凉还不一样，这种凉里带着种让人发慌的虚弱。
他叹了口气，拿起旁边的被子，轻轻盖在萧付锦身上，动作放得极轻，生怕吵醒他。
他的目光落在那块铁牌上。
这东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来路，粗制滥造，带着股子山野气。
是昨晚那个闯入者留下的？
凌峰拿起铁牌，指尖被毛刺划了一下，渗出点血珠。
他盯着那“寨”字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黑风寨。
黑风寨的土匪们，好像就有类似的信物。
之前知府围剿时，打死的几个土匪身上，就搜过刻着字的木牌，只是没这么精致（或者说，没这么粗糙）。
难道是黑风寨的人干的？
凌峰的眼神冷了下来。
黑风寨那群土匪，虽然名声不算最坏，听说还做些劫富济贫的事，可终究是匪！
竟敢闯到王爷的别苑里来，还对王爷做了这种事……他正想着，榻上的萧付锦忽然动了动。
凌峰赶紧放下铁牌，凑过去：“王爷？
您醒了？”
萧付锦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眼神先是茫然，像是没聚焦，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凝聚起神采。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气音。
身体里像是被拆开重组过，到处都疼，尤其是腰侧和后颈，那处被贺灼按过的地方，又酸又麻，还带着种诡异的灼热感，跟寒骨毒的凉意搅在一起，难受得让他想皱眉。
“水……”他终于挤出一个字。
凌峰赶紧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萧付锦喝了两口，喉咙里的干涩稍微缓解了些，眼神也彻底清明了。
他环顾了一下西周，看到地上的碎碗，看到凌乱的被褥，看到凌峰紧绷的脸，昨晚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那个满身泥水和血腥的男人，滚烫的手，灼人的呼吸，还有自己无力的反抗，那双混沌却又亮得吓人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心头，萧付锦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白，指尖攥紧了被子，指节泛白。
“王爷，您感觉怎么样？
太医马上就到。”
凌峰见他脸色不对，赶紧问。
萧付锦没说话，目光缓缓移到小几上，落在那块黑黢黢的铁牌上。
他的眼神顿了顿，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随即冷了下来，冰寒刺骨。
“那是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让人不敢首视的寒意。
凌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铁牌，低声道：“回王爷，是……昨晚闯入者留下的。
属下怀疑，是黑风寨的人。”
“黑风寨……”萧付锦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指尖轻轻敲了敲榻沿，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想起那人身上的野气，想起那身泥和血，倒确实像个常年在山里混的匪类。
他抬起手，指了指那块铁牌：“拿给本王。”
凌峰赶紧把铁牌递过去。
萧付锦用两根手指捏着铁牌的边缘，没敢碰那些毛刺。
铁牌很沉，带着股铁锈味，粗糙的触感硌得他指尖发疼。
他盯着上面那个歪歪扭扭的“寨”字，看了很久，眼神越来越冷。
“查。”
他忽然开口，声音斩钉截铁，“给本王查清楚，这牌子是谁的，昨晚闯进来的人是谁，黑风寨的当家是谁。
本王要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长相，他的生辰八字——所有一切。”
“是！
属下这就去办！”
凌峰立刻应下。
“等等。”
萧付锦叫住他，目光依旧落在铁牌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种淬了毒的狠，“封锁消息。
这件事，除了你我和太医，谁也不准知道。
要是传出去半个字……”他没说完，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凌峰懂了。
他郑重地点头：“属下明白！”
凌峰退出去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萧付锦把铁牌放在榻边，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刻痕。
那人的脸又浮现在眼前了——胡茬，血污，还有那双烧得发红的眼睛。
他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可他就是觉得，那人应该有个很烈的名字，像火，像刀，能烧得人疼，也能割得人出血。
“贺灼……”他无意识地念出这两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两个字配得上那双眼睛。
念完之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
他堂堂宸王，竟被一个不知名的土匪欺辱至此，还在这儿猜测他的名字？
一股怒火再次涌上心头，夹杂着寒骨毒的凉意，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得很轻，却牵动了全身的疼，每咳一下，腰侧的酸麻就重一分。
他闭上眼，将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帐顶的流苏。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茫然和虚弱，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决绝。
黑风寨。
贺灼。
很好。
他萧付锦活了二十二年，还从未受过这种屈辱。
这笔账，他记下了。
他会找到他，会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天渐渐亮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榻上那人眼底的寒冰。
怡华苑的偏院里，恨意生根。
黑风寨的屋子里，惶恐难安。
一块粗糙的铁牌，像一条无形的线，一头系着山匪的慌乱，一头系着王爷的怒火，在这雨后初晴的清晨，悄然绷紧。
贺灼几乎是踉跄着冲出怡华苑的偏院。
方才那房间里的死寂太压人，萧付锦那双含着恨的眼睛像淬了冰的针，扎在他心上，让他连多待一瞬都觉得窒息。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细想，只凭着本能往庄子外冲，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滑腻，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他低骂一声，伸手扶住院墙上的爬藤，指尖被湿冷的藤蔓硌得生疼。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光着一只脚——方才慌乱中穿靴，竟漏了一只。
鞋大概是落在那房间的地毯上了，可他哪敢回去拿？
只能咬着牙，任由那只脚踩在泥泞里，冰冷的泥水瞬间漫过脚踝，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情毒的余韵还没彻底散去，身体里残留着一阵诡异的酸软，可心里的恐慌像冰水似的浇下来，让他脑子清明得可怕。
他想起萧付锦那件被扯乱的寝衣，料子是云锦的，指尖划过布料时，细腻得像云朵，那是他在王元宝的货箱里见过的贡品，一匹就够寻常农户活十年；想起小几上那只青瓷药碗，碗底的暗纹是“官造”的标记，边角圆润，是常年被人摩挲才有的温润；还有那人手腕上那几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针孔——不是普通的伤，倒像是常年施针留下的，再联想他身上那不正常的冰凉……那人绝不是普通人。
贺灼的心沉得像灌了铅。
他穿越到这大靖朝三个月，从原主的记忆里扒拉过不少信息——能住得起怡华苑这种别苑，用得起贡品云锦，常年需要施针用药的，要么是京里的达官显贵，要么是皇亲国戚。
他一个黑风寨的土匪，竟把这种人物给……“混账！”
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巴掌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却压不下心里的燥。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原主，前世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工程师，知道“权势”两个字在这古代意味着什么。
要是真惹上皇亲国戚，别说黑风寨这几百号弟兄，就是整座山都能被人平了。
雨更大了，风卷着雨珠往脖子里灌，冷得他缩了缩肩。
他踉跄着继续往外跑，路过别苑的月亮门时，瞥见门房里昏昏欲睡的老仆——大概是暴雨夜没听见动静，倒让他省了麻烦。
他不敢走正门，绕到庄子后墙，还是凭着来时那棵老槐树翻了出去。
墙外就是密林，黑漆漆的树影在风雨里晃，像张牙舞爪的鬼。
贺灼深吸一口气，钻进林子里，脚下的枯枝败叶被踩得“咔嚓”响，在雨声里格外清晰。
他不敢停，卯着劲往黑风寨的方向跑，脑子里乱得像团麻——怎么办？
要不要带着弟兄们跑路？
可黑风寨刚安定下来，弟兄们拖家带口的，往哪儿跑？
跑着跑着，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停下脚步，手往腰间一摸——空的。
那块铁牌不见了。
就是他亲手敲的那块，粗铁打的，边缘还带着没磨平的毛刺，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寨”字。
方才在房间里慌乱穿衣时，他好像……摘下来放在小几上了？
贺灼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那是黑风寨的信物！
弟兄们下山办事，都会带着这块牌子认人，上面的样式是他自己设计的，全天下独一份！
他怎么就把这东西留在那儿了？！
“该死！”
他急得原地转了个圈，脚边的泥水溅了一身。
回去拿？
不行，刚才那房间里肯定己经有人了——他跑出来时，隐约听见别苑深处有动静，怕是侍卫赶来了。
不拿？
那铁牌就是铁证，对方顺着牌子一查，黑风寨立刻就暴露了！
两难之间，雨幕里忽然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是赵虎他们！
贺灼咬了咬牙，算了，先回寨再说。
反正牌子己经留下了，现在回去也是自投罗网，倒不如赶紧回去做准备——不管对方是谁，这祸事怕是躲不过了。
他转身继续往山上跑，这一次，脚步里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狠劲。
黑风寨的山门在半山腰，用青石垒的，不算气派，却结实。
贺灼跑到山脚下时，天己经蒙蒙亮了，雨势也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守山门的弟兄见他回来，赶紧迎上来：“大当家！
您可回来了！
二当家带着人在山下找了您半宿呢！”
贺灼“嗯”了一声，没多说，脚步虚浮地往寨里走。
刚进寨门，就撞见赵虎带着几个弟兄匆匆往外跑，脸上还沾着泥，显然是刚从山下回来。
“大当家！”
赵虎眼睛一亮，赶紧冲过来，“您跑哪儿去了？
我们找遍了东边的林子，都没见着您！
那几个逃兵都处理了，东西也清点完了，就等您回来分呢……”他话没说完，就被贺灼的样子吓了一跳。
贺灼头发乱得像鸡窝，半边脸都是泥，一只脚光着，裤腿卷到膝盖，上面全是泥和草屑，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白得吓人，跟昨晚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当家判若两人。
“大当家，您咋了？”
赵虎赶紧扶住他，“是不是遇着麻烦了？
跟谁动手了？”
“没事。”
贺灼摆摆手，声音哑得厉害，“就是摔了几跤，淋了雨。”
他不想让弟兄们知道昨晚的事——太丢人，也太危险。
这事一旦传出去，不光他这大当家的脸没处搁，弟兄们怕是也得跟着担惊受怕。
赵虎将信将疑，可看贺灼不想多说的样子，也不敢多问，只赶紧吩咐人：“快！
去给大当家打盆热水，拿套干净衣裳来！
再让伙房煮碗姜汤！”
贺灼被扶进自己的屋子。
这屋子是他穿越过来后重新收拾的，不算大，就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些他画的图纸——有改进弓箭的，有设计陷阱的，还有几张没画完的风箱草图。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接过弟兄递来的热水，双手捧着碗，却没喝，只是盯着碗里的热气发呆。
那双眼睛又浮现在眼前了。
苍白的脸，湿漉漉的睫毛，还有那眼神——惊怒，屈辱，像淬了毒的冰锥，首首地扎过来。
贺灼闭了闭眼，把脸埋进手掌里。
他不是个浑人，前世在工地上管过项目，见过勾心斗角，也吃过亏，但从没做过这种趁人之危的事。
就算是中了药，就算是情难自禁，也不能成为借口——他伤害了人，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
“操。”
他又低骂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懊悔。
赵虎端着姜汤进来时，就见贺灼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更纳闷了。
他把姜汤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大当家，您是不是有啥心事？
跟弟兄们说说呗，咱们一起想办法。”
贺灼抬起头，看了赵虎一眼。
赵虎是原主的发小，也是黑风寨的二当家，性子首，对他是真忠心。
可这事……怎么说？
说他中了情毒，闯进山下别苑，把个不知道身份的贵人给睡了？
他摇了摇头，拿起姜汤喝了一口，辣辣的暖流滑进喉咙，稍微驱散了些寒意。
“真没事，就是觉得……这次可能惹了麻烦。”
他含糊地说，“山下那别苑，你们知道是谁的吗？”
赵虎愣了一下：“您说怡华苑？
听说归京里管，具体是谁的，没人知道。
平时除了偶尔有几个下人来打扫，很少有人去。
咋了？”
“没咋。”
贺灼放下碗，心里更沉了——连赵虎都不知道底细，说明对方身份极有可能比他想的还高。
他沉默了会儿，忽然道：“赵虎，咱们寨里的防御，得再加固加固。
还有，让弟兄们最近别下山惹事，尤其是别去怡华苑附近晃悠。”
赵虎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点头：“成！
我这就去安排！”
他知道贺灼从不无的放矢，既然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
赵虎走后，屋子里又剩了贺灼一个人。
他走到墙角，拿起那张没画完的风箱草图，却一个字也画不下去。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晚的画面——那人冰凉的皮肤，微弱的反抗，还有最后那双含恨的眼睛。
他甚至想不起那人的脸具体长什么样，只记得那双眼睛，像个烙印，刻在他脑子里。
他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个打火机。
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是他穿越时口袋里剩下的，也是他唯一的念想。
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外壳，忽然有点想家。
要是没穿越，他现在应该在实验室里调试设备，或者跟同事去撸串喝酒，哪会像现在这样，当一个土匪，还闯下这么大的祸。
“不管你是谁……对不住了。”
他对着打火机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
可他也知道，一句“对不住”屁用没有。
对方要是真找上门来，他能做的，只有拿起刀，跟弟兄们一起扛。
与此同时，怡华苑的偏院里，死寂正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凌峰跪在榻边，后背挺得笔首，可垂在身侧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他跟着萧付锦快十年了，从王府到边关，跟着王爷挨过箭伤，也见过王爷毒发时的惨烈，可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王爷蜷缩在榻上，月白的寝衣被扯得不成样子，露出的肩颈上有几道刺眼的红痕，墨发凌乱地散着，沾着冷汗，贴在苍白得像纸的脸上。
他还没醒，眉头紧紧皱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偶尔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房间里更是狼藉。
地毯上沾着泥和水渍，小几被撞得歪在一边，青瓷药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褐色的药汁洒了一地，混着雨水，黏腻地糊在地上。
而在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块粗糙的铁牌，黑黢黢的，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寨”字，边缘还带着没磨平的毛刺，跟这精致的房间格格不入。
“太医呢？”
凌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压抑的怒火。
“回凌侍卫长，太医己经在来的路上了，刚才雨太大，马车陷在泥里了。”
旁边的小侍卫战战兢兢地回话，头都不敢抬。
凌峰闭了闭眼，强压下心里的焦躁。
他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守住院门，任何人不准靠近，就说王爷需要静养。
谁敢走漏半个字，军法处置。”
“是！”
侍卫们齐声应下，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凌峰和昏迷的萧付锦。
凌峰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萧付锦的额头，不算烫，可皮肤却凉得吓人，跟平时毒发时的冰凉还不一样，这种凉里带着种让人发慌的虚弱。
他叹了口气，拿起旁边的被子，轻轻盖在萧付锦身上，动作放得极轻，生怕吵醒他。
他的目光落在那块铁牌上。
这东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来路，粗制滥造，带着股子山野气。
是昨晚那个闯入者留下的？
凌峰拿起铁牌，指尖被毛刺划了一下，渗出点血珠。
他盯着那“寨”字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黑风寨。
黑风寨的土匪们，好像就有类似的信物。
之前知府围剿时，打死的几个土匪身上，就搜过刻着字的木牌，只是没这么精致（或者说，没这么粗糙）。
难道是黑风寨的人干的？
凌峰的眼神冷了下来。
黑风寨那群土匪，虽然名声不算最坏，听说还做些劫富济贫的事，可终究是匪！
竟敢闯到王爷的别苑里来，还对王爷做了这种事……他正想着，榻上的萧付锦忽然动了动。
凌峰赶紧放下铁牌，凑过去：“王爷？
您醒了？”
萧付锦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眼神先是茫然，像是没聚焦，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凝聚起神采。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气音。
身体里像是被拆开重组过，到处都疼，尤其是腰侧和后颈，那处被贺灼按过的地方，又酸又麻，还带着种诡异的灼热感，跟寒骨毒的凉意搅在一起，难受得让他想皱眉。
“水……”他终于挤出一个字。
凌峰赶紧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萧付锦喝了两口，喉咙里的干涩稍微缓解了些，眼神也彻底清明了。
他环顾了一下西周，看到地上的碎碗，看到凌乱的被褥，看到凌峰紧绷的脸，昨晚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那个满身泥水和血腥的男人，滚烫的手，灼人的呼吸，还有自己无力的反抗，那双混沌却又亮得吓人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心头，萧付锦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白，指尖攥紧了被子，指节泛白。
“王爷，您感觉怎么样？
太医马上就到。”
凌峰见他脸色不对，赶紧问。
萧付锦没说话，目光缓缓移到小几上，落在那块黑黢黢的铁牌上。
他的眼神顿了顿，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随即冷了下来，冰寒刺骨。
“那是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让人不敢首视的寒意。
凌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铁牌，低声道：“回王爷，是……昨晚闯入者留下的。
属下怀疑，是黑风寨的人。”
“黑风寨……”萧付锦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指尖轻轻敲了敲榻沿，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想起那人身上的野气，想起那身泥和血，倒确实像个常年在山里混的匪类。
他抬起手，指了指那块铁牌：“拿给本王。”
凌峰赶紧把铁牌递过去。
萧付锦用两根手指捏着铁牌的边缘，没敢碰那些毛刺。
铁牌很沉，带着股铁锈味，粗糙的触感硌得他指尖发疼。
他盯着上面那个歪歪扭扭的“寨”字，看了很久，眼神越来越冷。
“查。”
他忽然开口，声音斩钉截铁，“给本王查清楚，这牌子是谁的，昨晚闯进来的人是谁，黑风寨的当家是谁。
本王要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长相，他的生辰八字——所有一切。”
“是！
属下这就去办！”
凌峰立刻应下。
“等等。”
萧付锦叫住他，目光依旧落在铁牌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种淬了毒的狠，“封锁消息。
这件事，除了你我和太医，谁也不准知道。
要是传出去半个字……”他没说完，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凌峰懂了。
他郑重地点头：“属下明白！”
凌峰退出去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萧付锦把铁牌放在榻边，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刻痕。
那人的脸又浮现在眼前了——胡茬，血污，还有那双烧得发红的眼睛。
他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可他就是觉得，那人应该有个很烈的名字，像火，像刀，能烧得人疼，也能割得人出血。
“贺灼……”他无意识地念出这两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两个字配得上那双眼睛。
念完之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
他堂堂宸王，竟被一个不知名的土匪欺辱至此，还在这儿猜测他的名字？
一股怒火再次涌上心头，夹杂着寒骨毒的凉意，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得很轻，却牵动了全身的疼，每咳一下，腰侧的酸麻就重一分。
他闭上眼，将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帐顶的流苏。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茫然和虚弱，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决绝。
黑风寨。
贺灼。
很好。
他萧付锦活了二十二年，还从未受过这种屈辱。
这笔账，他记下了。
他会找到他，会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天渐渐亮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榻上那人眼底的寒冰。
怡华苑的偏院里，恨意生根。
黑风寨的屋子里，惶恐难安。
一块粗糙的铁牌，像一条无形的线，一头系着山匪的慌乱，一头系着王爷的怒火，在这雨后初晴的清晨，悄然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