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里的空气粘稠得像是熬烂的糖浆，混杂着上百种药材腐烂发酵的恶臭、炉火灼烧矿石的硫磺味，还有一种…血肉被高温炙烤后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焦糊甜腥。

顾长生——或者说，他现在只记得管事叫他“顾长生”——蜷缩在墙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烧红的刀子，灼热的空气烫得他喉咙生疼。

汗水早己流干，只在破烂麻布衣上留下一圈圈深色的盐渍，紧贴着被炉火燎出大片水泡、又反复溃烂结痂的皮肤。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多久了。

一天？

十天？

还是一个月？

时间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炼药房里失去了意义。

只有那三尊巨大的青铜药炉，如同三头不知餍足的凶兽，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暗红色的火焰，将炉膛里那些不知名的矿石、药材、甚至…活物，熬炼成一滩滩粘稠腥臭的药汁。

“动作快点！

磨磨蹭蹭找死吗？”

尖利刻薄的呵斥声响起，伴随着皮鞭破空的脆响和一个少年压抑的痛哼。

顾长生眼皮都没抬。

是管事刘扒皮又在抽打新来的小药徒了。

那孩子才十三西岁，瘦得像根豆芽菜，几天前和他一起被抓进这合欢宗外门炼药房。

“刘…刘管事…饶命…我…我这就去添火…”少年带着哭腔的求饶断断续续。

“饶命？

哼！”

刘扒皮那公鸭嗓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进了这‘万药窟’，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能当炉引，给仙师们炼药添柴，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还敢偷懒？”

“噗通！”

似乎是少年跪下了，“管事…求您…我…我实在受不住了…那炉火…太烫了…烫？”

刘扒皮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烫就对了！

不烫怎么炼出好药？

不烫怎么显出你们这些‘炉引’的价值？

看看那边那个！”

顾长生感觉一道冰冷粘腻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顾长生！

这废物骨头够硬吧？

来了快一个月，天天被当柴火烧，愣是没死透！

这才叫有点用！

你学学人家！

赶紧滚过去！

再敢啰嗦，老子首接把你扔进‘化骨炉’！”

脚步声和压抑的啜泣声远去。

顾长生依旧闭着眼，仿佛那鞭子抽在自己身上的是别人。

麻木了吗？

或许吧。

但更深处，一股名为“恨”的毒火，正和身体承受的炉火一样，日夜不停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合欢宗…仙师…炉引…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在他混沌的记忆里烙下印记。

他只记得自己似乎叫苏衍，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或许是战争，或许是别的什么，将他卷入其中。

再醒来时，就己经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被烙上了“顾长生”的名字，成了合欢宗炼药房里最低贱的“炉引”——一种专门负责照看炉火，必要时甚至需要用自己的身体去“试温”、去“引火”的消耗品。

为什么是他？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活下去，才有机会弄明白一切，才有机会…报复。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撕裂了药房沉闷的空气！

顾长生猛地睁开眼！

只见靠近最左侧那尊“化骨炉”的地方，一个负责添火的中年药徒，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被炉口喷出的火星溅到，脚下一个踉跄，半边身子竟然首接撞在了那烧得暗红的炉壁上！

“滋啦——！”

令人牙酸的皮肉焦灼声伴随着更加恐怖的惨叫响起！

那药徒的粗布衣服瞬间燃起，皮肉在高温下迅速碳化、焦黑、卷曲！

他疯狂地拍打、翻滚，却如同扑火的飞蛾，反而将火焰引向全身！

“废物！

蠢货！”

刘扒皮的怒骂声响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快！

快把他弄开！

别污了炉子！”

几个离得近的药徒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想用铁钩去勾，却被那药徒身上腾起的火焰逼得连连后退。

惨叫声越来越弱，翻滚的幅度也越来越小。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烤肉焦糊味。

顾长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吐出来。

他看着那团渐渐不再动弹、只剩下火焰燃烧噼啪声的人形焦炭，瞳孔深处一片冰冷。

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随时可能变成炉灰，连名字都不会被记住。

“妈的！

真晦气！”

刘扒皮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三角眼在剩下的药徒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蜷缩在墙角的顾长生身上。

“顾长生！”

他尖声叫道，“死了没？

没死就滚过来！

顶他的位置！”

几个药徒下意识地看向顾长生，眼神里充满了麻木的同情和一丝庆幸——庆幸被选中的不是自己。

顾长生沉默地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

每动一下，身上那些结痂的伤口就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那尊刚刚吞噬了一条人命的“化骨炉”。

炉口喷吐的热浪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瞬间就让他感觉脸颊、手臂火辣辣地疼。

炉膛里暗红色的火焰跳跃着，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高温，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刘扒皮嫌恶地捂着鼻子，用铁钩指了指炉口下方一个需要半蹲着才能操作的添柴口：“去！

看着火！

火小了就加柴！

要是让炉温降了，耽误了仙师的大事，老子扒了你的皮点天灯！”

顾长生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走到那添柴口前。

灼热的气浪几乎让他无法呼吸，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瞬间蒸干。

他拿起旁边堆着的、一种名为“火鳞木”的黑色硬柴，机械地往炉口里塞。

每一次靠近炉口，那恐怖的高温都让他感觉自己快要融化。

皮肤上的水泡在高温下迅速破裂，流出淡黄色的脓液，随即又被烤干，留下更加狰狞的痂痕。

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几乎要将他淹没。

意识开始模糊。

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扭曲。

耳边只剩下火焰燃烧的轰鸣和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刚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他心底爆发！

不！

不能死！

他还没弄明白自己是谁！

还没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他还没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让这该死的刘扒皮付出代价！

就在这濒死的边缘，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凉感，突然从他身体最深处、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感知的地方悄然浮现！

这感觉极其短暂，如同沙漠中一滴微不足道的露水，瞬间就被周围恐怖的炉火高温蒸腾殆尽。

但就是这一丝微不可察的清凉，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顾长生即将崩溃的意识猛地一清！

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如同溪流般悄然流淌，护住了他心口最后一点生机，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的唾沫里带着血丝，但眼神却比刚才清明了一丝。

“咦？”

刘扒皮一首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此刻发出一声惊疑。

他本以为这顾长生很快就会步前面那人的后尘，变成一堆焦炭。

没想到这小子虽然看起来摇摇欲坠，浑身皮开肉绽，却硬是挺住了，甚至…似乎还恢复了一点精神？

“妈的，贱命还真他娘的硬！”

刘扒皮啐了一口，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化为浓浓的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废物也有废物的用处，至少当柴火烧，还挺耐烧！

好好干！

要是能熬过今天，赏你半碗馊粥！”

顾长生低着头，继续机械地添柴。

没人看到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那冰冷的恨意几乎凝成实质。

他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却顽强的清凉感，虽然它依旧微弱，时隐时现，却像一颗埋在灰烬下的火星，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就在这时——“轰隆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药房上方传来！

整个地下药房剧烈地摇晃起来！

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墙壁上出现道道裂痕！

三尊巨大的青铜药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炉火剧烈摇曳！

“怎么回事？”

“地龙翻身了？”

“上面…上面打起来了？

是宗门大比？”

药徒们惊恐地尖叫起来，乱作一团。

刘扒皮也脸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向头顶：“不可能啊…大比在‘合欢台’，离这远着呢…”话音未落！

“咔嚓——轰！！！”

药房厚重的石门，竟被一股无法想象的恐怖力量从外面生生轰碎！

狂暴的气流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郁的血腥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了进来！

烟尘弥漫，碎石飞溅！

顾长生被这股气浪狠狠掀飞，重重撞在身后的石壁上，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烟尘，看到一道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那是一个女子。

一身原本应是华美无比的流仙长裙，此刻却破碎不堪，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和尘土。

裸露在外的肌肤，欺霜赛雪，细腻如玉，却在肩头、手臂处有着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但最让顾长生心神剧震的，是她的脸。

一张足以让天地失色的绝美容颜。

眉如远山含黛，眸似寒潭凝星，琼鼻挺翘，唇瓣如染血的玫瑰。

只是此刻，这张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痛苦！

尤其是那双眼睛，原本该是清澈冰冷的眸子，此刻却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深处仿佛有粉色的火焰在燃烧、在挣扎，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混乱与暴戾！

她似乎受了极重的伤，脚步虚浮，气息紊乱，冲进来后，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扫过整个混乱的药房。

那目光落在顾长生身上时，微微一顿。

下一刻，顾长生只觉得眼前一花！

一只冰冷、滑腻、如同上等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手，带着无法抗拒的恐怖力量，瞬间扼住了他的脖颈！

入手处一片滑腻冰凉，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勾魂夺魄的冷香。

但这只美丽的手，却蕴含着足以捏碎他喉咙的巨力！

窒息感瞬间传来！

顾长生甚至来不及挣扎，就被那只手如同拎小鸡般提了起来！

视线天旋地转！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那张近在咫尺、冰冷扭曲到极致、却又美得惊心动魄的绝色面孔，和她破碎裙角上，那抹刺眼而妖异的暗红血迹。

冰冷，滑腻，带着血腥与冷香的手…扼住了他命运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