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谁是谁的影子?冰冷一种已完结小说_最新章节列表到底谁是谁的影子?(冰冷一种)
我天生没有影子。不是比喻,不是某种病症的委婉说法,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光线下,脚下空空如也。七岁前的记忆是模糊的,唯独那种空洞感清晰无比——阳光灿烂的午后,别的孩子在地上踩出形状各异的黑色同伴,嬉笑追逐,而我低头,只看到自己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鞋尖,和鞋尖下那片完整、干净、一无所有的地面。
那种突兀的“缺失”,比任何具象的恐惧更早地攫住了我。
最初的惊声尖叫来自幼儿园的老师。午睡后,她拉着睡眼惺忪的我们到院子里晒太阳,排排坐。她指着地上一个个蜷缩的、安静的小黑影,教我们认识“影子”。轮到我时,她的手指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冻结、碎裂,变成一种见了鬼似的惨白。
她猛地将我拽离队伍,反复让我站在不同的光线下,日光灯下、手电筒下……最后,她跌坐在地,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父母很快被叫来。我记得母亲煞白的脸和父亲紧抿的嘴唇。
他们没有多问一句,几乎是粗暴地谢绝了所有关心和疑问,用一条厚厚的毯子将我裹紧,抱起我就走。伏在父亲肩上,我透过毯子的缝隙,看到那个老师依旧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我们离开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从那以后,我就不再被允许白天出门了。家里的窗帘总是拉得严严实实,灯光被调到一种昏暗却不至于绊倒人的程度。父母的眼神里多了些我那时无法理解的东西,一种紧绷的、易碎的警惕,混合着深藏的忧虑,甚至是一丝……厌恶?他们不再拥抱我,触碰我时指尖冰凉而迅速。改变发生在一个深夜。
我被一阵压抑的争执声和某种奇怪的窸窣声惊醒。赤脚摸到父母卧室门外,门虚掩着。
我看见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在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父亲则背对着门,似乎在捣鼓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类似烧焦羽毛又混合了陈年皮革的古怪气味。
“……必须这样……不能没有……”父亲的声音断续、沙哑。
“……我的孩子……”母亲的哭声破碎不堪。我推开了门。两人猛地回头,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惊恐。父亲下意识地想挡住身后的东西,但已经晚了。
我看到床上摊开一张巨大的、黝黑的、质感奇怪的皮料,旁边是针线、银亮的小刀、几只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瓶子。那皮料黑得极其彻底,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看得久了,眼睛会生出阵阵刺痛。母亲扑过来想把我抱开,父亲却拦住了她。他的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声音干涩:“听着……你需要一个影子。
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影子。否则……否则会有很坏的事情发生。
”他拿起床上那块诡异的黑皮,开始裁剪。他的手艺出奇地精巧熟练,银刀翻飞,很快割出一个粗糙的人形。然后,他和母亲一起,用那些颜色暗沉的液体涂抹皮料,用粗长的、闪着寒光的针,穿上一种近乎透明的丝线,开始缝合。那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针线穿透皮料的嗤嗤声,以及他们沉重压抑的呼吸。我怔怔地看着,看着那个粗陋的、人形的黑色薄片在他们手中逐渐成型。它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是一个空泛的人形轮廓,却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阴冷。最后一步,父亲拿起那根最粗的针,示意母亲按住我。我感到指尖一痛,一滴血珠被挤了出来,滴落在那个皮影心脏的位置。
血液触碰到皮料的瞬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滋”响,仿佛被吞噬了。
父亲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母亲也瘫软下去,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无声涌出。“好了,”父亲的声音疲惫至极,“试试看。”他拿起那个皮影,走到灯光下。当皮影垂落,触碰到我脚下的地面时——奇迹,或者说噩梦,发生了。
它贴服下去,严丝合缝地连在我的脚后跟。我走,它跟着滑动。我抬手,它模糊的手臂轮廓也随之抬起。僵硬,沉默,漆黑一片,但确确实实,它是一个“影子”了。
父母盯着那片终于出现的、随着我动作而机械移动的黑色人形,脸上露出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深切的、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一丝无法掩盖的……恐惧。它成了我的影子。
一个没有温度、没有重量、不会因光线角度而变化形状的“影子”。
它永远只是一个僵直的、人形的黑斑,紧贴地面,模仿着我最粗略的动作。
家里的窗帘终于拉开了,我又被允许在白天出门。父母试图表现得正常,甚至刻意表现出高兴,逢人便解释以前是孩子身体不好少见光,现在调养好了。
但他们的笑容总是很快僵在脸上,眼神会不受控制地瞟向我的脚下,然后迅速移开,带着无法掩饰的心悸。外人只是觉得这影子“有点怪”、“太黑了点”,或许会私下议论两句,但很快便习以为常。世界接纳了一个有影子的孩子,哪怕那影子古怪异常。只有我知道不同。它不仅仅是看着怪。它有一种……“存在感”。
夜晚,当我独自躺在床上,偶尔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极薄的皮革相互摩擦的窸窣声,从床下传来。如果我猛地开灯,它会安静地伏在原地,一如既往。有时,我会觉得脚踝处传来一丝冰冷的触感,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但那感觉转瞬即逝。
我更害怕了。这种恐惧,比过去那种纯粹的“缺失”更具体,更粘稠。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日夜跟着我,一个由古怪皮料、父母诡异的仪式和我一滴血造就的“东西”。父母绝口不提那晚的事,每次我试图询问,都会引来他们严厉的呵斥和更加掩饰不住的恐慌。于是我也学会了沉默,将这份恐惧死死摁在心底。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流逝。
我带着我的皮影上学、玩耍、生活。它是我最羞于启齿的秘密,是我一切不安全感的来源。
我害怕晴朗的天气,害怕一切需要暴露在强光下的场合。我变得孤僻,沉默,很少照镜子,也尽量避免看地面上的自己。唯一的慰藉,是父母似乎因此放松了些许。
那根紧绷的弦虽然没有消失,但至少不再随时可能断裂。他们开始像正常父母一样对我,会关心我的学业,会在我生病时担忧,甚至会在我生日时准备蛋糕和礼物——虽然吹灭蜡烛时,他们从不看墙上那个被烛光拉得摇晃扭曲的黑色人形。一年又一年,我和我的影子,或者说,我和它,就这样畸形地共存着。我对它的恐惧从未消失,只是被时间磨钝了边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深藏的背景噪音。我甚至开始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也许就是一块比较奇怪的皮子,是父母为了保护我想出的不得已的办法。
直到我十八岁生日的前夜。那种细微的窸窣声又出现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不再局限于床下,而是……弥漫在整个房间。
空气里那股若有似无的、陈旧皮革的气味也变得浓烈起来。我紧闭着眼,强迫自己入睡,心脏却擂鼓般狂跳。生日当天,一种难以言喻的低气压笼罩着全家。父母表现得格外焦躁,坐立不安,眼神闪烁,彼此间避免对视。母亲准备了一桌极其丰盛的晚餐,都是我爱吃的菜,但她的手一直在抖,打碎了一只盘子。父亲则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晦暗不明。他们给我准备的礼物是一套昂贵的新衣,和一块精致的手表。
但递过来时,他们的指尖冰凉,甚至不愿碰到我的皮肤。
“吃完晚饭……就回房间早点休息吧。”母亲的声音发飘,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今天……就别到处走了。”父亲猛地咳了一声,打断她:“胡说什么,孩子生日,高兴点。
”他试图挤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巨大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越收越紧。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大口喘气。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菱形光斑。
然后,我看到了它。我的影子。那个陪伴了我十一年的皮影。
它没有如往常一样安静地待在我的脚下,而是……它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房间角落,那片最浓重的黑暗里。维持着大致的人形,但边缘不再贴合地面,而是微微地、违背常理地悬浮着。它不再是纯粹的二维平面,似乎有了极其细微的厚度,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微光,呈现出一种比黑暗更黑的虚无。我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
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那个角落。恐惧攫住了我,不是模糊的恐惧,而是尖锐的、冰锥般的刺骨寒意。它动了。不是跟随我的动作,而是自主地、缓缓地,从那片角落里“流”了出来。它滑过地板,无声无息,像一抹没有实体的幽魂,停在了房间正中央,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我僵硬地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了。接着,一个声音响起了。那声音无法用任何已知的形容来描述。
它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播的,更像是直接在我脑髓深处刮擦而生。干涩、嘶哑,像是陈年的皮革在用力摩擦,又混合了无数细针穿刺的尖利。
十一年……它……“说”话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嗡鸣声淹没了一切。
那皮影的轮廓在微微颤抖,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要突破那层薄薄的束缚。
……谢谢你。它顿了顿,那皮革摩擦般的声音里,似乎渗出了一丝扭曲的、人性化的笑意。谢谢你这些年代替我活着。我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咯咯作响。
“你……是什么东西?”我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它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那模糊的、没有五官的头部轮廓,似乎“抬”了起来,正对着我。
现在……它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尖锐,带着一种积攒了漫长岁月的饥渴与怨毒。
该把身体还给我了。“不——!”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转身疯狂地扭动门把手。
但门锁像是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而就在这时,一股无法抗拒的、诡异的力量攫住了我。
不是物理上的拉扯或推动,而是来自我自身的存在正在被强行扭曲、改造。我低头。月光下,我看到自己的双脚,正一点点失去实感,失去厚度。皮肤的颜色迅速褪去,变得扁平、苍白,呈现出一种纸一样的质地。脚踝处的骨骼轮廓模糊、消散,仿佛有人正用一块无形的橡皮,将我一点点从三维世界里擦除。二维化。我正在变成一幅剪纸。恐慌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灭顶。我徒劳地蹬动双腿,试图抓住什么,但我的手臂也开始变得轻飘飘、软绵绵,使不上丝毫力气。视觉开始变得奇怪,眼前的景物仿佛在压缩,向一个平面坍缩。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内脏、骨骼都在消失,被压扁,融入那片飞速蔓延的苍白。“不!放开我!
爸妈——!”我嘶声力竭地哭喊,声音却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扁平,像是一张被抖动着的纸发出的哗啦声。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扭曲。
透过那双正逐渐失去神采、变成纸面上两个空洞圆点的眼睛,我看到卧室的门,无声地开了。
真正的父母站在那里。他们的脸上,没有惊恐,没有疑惑,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激动,一种漫长噩梦终于结束的狂喜泪水奔涌而出,划过他们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脸庞。他们的目光,穿透了正在迅速纸化的、原本属于我的形态,炽热地、无比怜爱地,聚焦在房间中央——那个由皮影变成的存在。它不再是一片扁平的黑色。它站立着,拥有了真实的、血肉的厚度。它的轮廓变得清晰,皮肤白皙,眉眼逐渐分明——那赫然是我的脸!一模一样的五官,一模一样的身形,只是眼神里带着一种初生般的懵懂,以及一丝深藏其中的、冰冷的得意。
它活动了一下新的手脚,动作略微僵硬,但很快变得流畅自然。
“孩子……我苦命的孩子……”母亲发出一声泣血的呜咽,第一个冲了进来,却不是奔向正在消失的我,而是张开双臂,踉跄着扑向了那个由我的皮影变成的“人”,紧紧地将它拥入怀中,仿佛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父亲紧随其后,老泪纵横,巨大的宽慰和喜悦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颤抖着伸出手,一遍遍抚摸着那个“我”的头发、脸颊,确认着这具身体温暖而真实的触感。
他们拥抱在一起,父母和那个窃取了我一切的怪物,哭笑着,语无伦次地诉说着思念和狂喜。
没有任何一眼,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分给正瘫倒在门边、已经彻底扁平、只剩下一张薄薄人形剪纸的我。最后的感觉,是母亲偶尔瞥过来的一眼。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复杂和隐藏的恐惧,只剩下全然的、冰冷的、看待陌生怪物的厌恶与彻底解脱后的漠然。
仿佛在说:你这偷占了别人人生的东西,终于物归原主了。我的意识,被困在那张薄薄的、轻飘飘的纸上,感受着最后一丝属于“我”的实感彻底消失。
视觉彻底黑暗之前,我看到的是他们相拥的剪影,听到的是那一家三口劫后余生般的、充满爱意的哭泣与安慰声。世界,在我彻底化为二维的、没有生命的剪纸那一刻,天翻地覆,彻底崩毁。世界并未陷入黑暗,而是坍缩成了一个平面。我的“视野”被压扁,扭曲成一种无法理解的二维视角。
我能“看”到一切,却失去了深度和距离。房间不再是立体的空间,而是一幅巨大、怪异、拼接起来的图案——地板扭曲的木纹,天花板上灯盏的圆形剖面,父母和那个“我”相拥的腿部衣物纤维……所有的一切都重叠、挤压在同一平面上,色彩晕染,轮廓模糊,如同透过一层布满雨痕的毛玻璃观察一幅被水浸过的油画。
更可怕的是感知。我没有了身体,没有了心跳和呼吸,但一种冰冷的“存在感”依旧被禁锢在这张薄薄的纸片里。
我能“感觉”到空气最细微的流动,像无形的河流冲刷着纸面;能“听到”声音,但它们不再是振动,而是变成了一种直接作用于我纸页本质上的压力变化,沉闷、扭曲,失去了所有方向感。父母的哭声,那个“我”模仿出的、略带沙哑的回应声,都变成了平面上的震动波纹,一圈圈地荡开,撞击着我纸质的边缘。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母亲的声波带着湿润的颤音,她的影像在我此刻的视角里,肤色块组成的图案紧紧贴着那个由黑色皮影转化而来的、同样变成彩色立体形态的“我”。
“孩子,让你受苦了……”父亲的声波更低沉稳重,他的影像轮廓深色裤管的纹理,大手粗糙的皮肤细节笼罩着他们。我所处的角落,冰冷,死寂。
地板的木纹在我的“下方”无限延伸。我是一幅被遗弃的、剪成扭曲人形的苍白纸片,紧贴着踢脚线,连最微弱的月光也无法照亮这片彻底的扁平。时间失去了意义。
或许只过了几分钟,或许过了几个小时。那一家三口的激动情绪渐渐平复。哭声止歇,变成了絮絮的低语。我捕捉着那些变形的声波压力。
“……得处理掉……”父亲的声音压得极低,但那股决绝的寒意依旧穿透纸面,让我本质的战栗。“……嗯……不能留……”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残留的哽咽,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后的冷漠,“看着就……瘆人……”那个“我”说话了,声音还有些不适应,带着奇怪的停顿和模仿的痕迹,但已足够以假乱真:“……爸,妈……别为……它……费心……我只是……太高兴了……”这虚伪的声音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我纸做的“意识”。脚步声响起,向我靠近。父亲的鞋底纹理在平面上放大,像一座移动的山脉压过来。巨大的阴影在二维视角里,是更深色的色块覆盖笼罩了我。
没有犹豫,没有一丝一毫的审视或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