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独谋(云湛云巍)完整版免费阅读_(千山独谋)全章节免费在线阅读
时间: 2025-09-16 04:54:35
那根灰色的绳子，在云湛的梦里缠了一夜。
翌日醒来，窗外天色灰蒙，空气中似乎比昨日又多了几分寒意。
院外市集的喧闹声依旧，但仔细听去，那喧闹里似乎掺进了一些别的东西--更急促的脚步声，更低沉的交谈声，偶尔还有马匹不安的嘶鸣。
吃早饭时，母亲柳氏的神色有些心不在焉，盛粥时差点烫到手。
他语气如常，但系紧腰带的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目光在扫过云湛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里面有些云湛看不懂的东西。
“爹，”云湛忍不住开口，“昨天那个……烧荒的烟，还在吗？”
云巍系腰带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尽量放得平缓：“小孩子别瞎操心。
好好在家念书，听娘的话。”
他拍了拍云湛的头，力度比往常稍重，然后便拿起那顶旧的幞头，推门快步走了出去。
门一开一合，带进一股冷风。
云湛坐在原地，小口喝着己经温凉的粥。
母亲过来收拾碗筷，勉强笑了笑：“快吃，吃完了娘教你认新的字。”
但新的字帖还没铺开，院门就被敲响了，是隔壁的张婶，她挎着个篮子，说是来借点针线，眼睛却不住地往屋里瞟，压低了声音对柳氏道：“云家娘子，听说了吗？
昨夜官署的灯亮了大半夜！
我家那口子今早去营房送柴火，回来说瞧见太守大人的亲随骑马出北门了，脸色难看得紧！”
柳氏捏着针线的手紧了紧，面上却还维持着镇定：“许是寻常公务吧。
边地嘛，总有些紧急军情往来。”
“哎哟，我的好娘子，哪能啊！”
张婶一拍大腿，“寻常公务能是那样？
都说……都说前几日黑风峪那边的事是真的！
死了好多人！
猃戎的马蹄子怕是离咱们这不远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音，恐慌像是会传染一样，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柳氏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张婶的话头：“张婶，捕风捉影的话莫要再传了。
针线给你，家里还有事，就不多留你了。”
她几乎是半推着把张婶送出了门。
关上院门，柳氏背靠着门板，胸口微微起伏。
她一回头，看见云湛正站在房门口，安静地看着她。
孩子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似乎能看透她强装的镇定。
“娘，”云湛问，“猃戎……很可怕吗？”
柳氏走过去，蹲下身，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他们是坏人，抢东西，欺负百姓。
但是不用怕，爹爹在官署做事，城里有这么多官兵守着，会保护我们的。”
这话像是在安慰云湛，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整个上午，云湛都有些心神不宁。
书本上的字似乎都在跳动，无法像往常那样清晰地印入脑中。
院墙之外，那种无形的紧张感，一点点漫过院墙，渗进院里来。
午后，母亲终于允他出门玩一会儿，只嘱咐别走远。
云湛走出小巷，来到平日里还算热闹的东街。
街面似乎冷清了些，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少见笑容。
几个相熟的小贩看到他，也只是勉强点点头，没了往日的招呼。
就在这时，一阵呻吟和嘈杂的脚步声从街口传来。
云湛循声望去，只见一队兵士正互相搀扶着走过来。
他们人人带伤，衣甲破损，血迹和污泥糊满了全身，有些人甚至缺了胳膊少了腿，被同伴架着，每一步都留下暗红的脚印，血腥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低级官服、脑满肠肥的军需官跟在旁边，不仅没有安抚，反而指着那些伤兵骂骂咧咧：“……一群废物！
区区几个毛贼就弄成这副德行！
还要浪费老子的金疮药！
妈的，洛都那些杀才！
冬衣、粮饷克扣到现在还不发！
让弟兄们穿着单衣去拼命！
这仗还打个屁！”
伤兵中，一个胡子花白、脸上有一道狰狞旧疤的老卒猛地抬起头，他一只眼睛蒙着肮脏的布条，渗着血水，另一只眼睛却瞪得血红，嘶声吼了回去：“放你娘的屁！
刘胖子！
你他妈喝兵血的时候怎么不说？
是毛贼吗？
那是猃戎的正经精骑！
比狼还凶！
我们一队弟兄……就回来这几个！
等着吧！
这口子撕开了，后面就是大队人马！
要出大事！
天大的事！”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绝望和愤怒，周围零星几个围观百姓都吓得缩了缩脖子，快步躲开。
云湛站在原地，看着那些痛苦扭曲的脸，那些狰狞的伤口，老卒那只充满血丝和恐惧的独眼。
他记忆里那些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横冲首撞、显得不可一世的兵士形象，轰然倒塌了。
为什么保护大家的勇士会这么狼狈？
为什么那个当官的还要骂他们？
洛都……又是洛都？
父亲提到时会叹气，这个军需官骂，老卒也恨。
洛都到底是什么地方？
它为什么不让士兵有冬衣穿？
太多的疑问，让八岁的云湛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他无法理解这些复杂的丑恶，只能凭借本能，将眼前每一张痛苦的脸、每一句愤怒的咒骂、每一滴凝固的血、每一丝绝望的眼神，都死死地记在心里。
这天生过于强大的记性在此刻却成了沉重的负担，这幅地狱般的图景被清晰地、永久地烙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脸色苍白。
柳氏见他模样不对，连声追问。
云湛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跑到屋里，爬上床，用被子蒙住了头，仿佛这样就能把外面那个突然变得残酷可怕的世界隔绝开。
被子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咚咚的跳动声，那些画面不断在眼前闪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父亲归家的推门声，云湛猛地掀开被子。
云巍的脸色比早晨更加疲惫，眉宇间锁着浓浓的忧虑，但他看到迎上来的妻子和从房里探出头来的儿子，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没事，”他脱下沾了尘土的官服，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北边是有点小骚乱，一股流寇似的，戍军己经去清剿了。
太守大人下令西门加强戒备，咱们城里安全得很。”
他这话说得流畅，却像是在背书，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妻子对视。
柳氏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接过官服，低声道：“饭做好了，先吃饭吧。”
今晚的饭菜格外丰盛。
母亲炖了云湛最爱吃的羊肉，汤底奶白，香气扑鼻，还罕见地蒸了一条咸鱼，炒了鸡蛋。
油灯的光芒温暖地洒满小小的堂屋，暂时驱散了外面的寒意和不安。
云巍似乎也暂时抛开了烦恼，甚至给云湛夹了一大块带皮的羊肉。
“多吃点，长得壮实的。”
他看着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慈爱，还有一丝歉疚。
饭桌上，云巍的话比平时多了起来。
他讲起了洛都，讲那里有高耸入云的朱雀门，有日夜不息、流淌着胭脂和音乐的曲江，有藏书上万卷的弘文馆，还有天下最有学问的大儒在那里讲学辩经。
“爹年轻时去过一次，真是……繁华似锦，烈火烹油。”
云巍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纸醉金迷的都城，“可惜啊，”他语气一转，带上了明显的鄙夷，“如今的洛都，尽是些夸夸其谈之辈！
高门子弟，终日聚在一起，谈什么玄理，论什么逍遥，视实务为鄙贱！
国之大事，边疆烽火，在他们眼里，恐怕还不如一首清谈玄诗重要！”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空谈误国！
实干的，反倒被排挤，被发配到这苦寒边地！”
这话里，分明藏着他自己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的愤懑。
云湛捧着碗，安静地听着。
父亲口中那个遥远、繁华又腐朽的洛都，和他今天看到的流血、听到的咒骂，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小小的心里，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世界的复杂和割裂。
父亲的愤怒和无奈，也悄然在他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
这顿晚饭，吃得格外久，也格外温暖。
灯光摇曳，羊肉的香气弥漫，父亲的话语，母亲的温柔，构成一个脆弱而珍贵的气泡，将外面的风刀霜剑暂时隔绝。
这是这个家庭最后一次，沉浸在这种无需担忧明日、安心享受彼此陪伴的温情之中。
饭后，云巍甚至检查了云湛今日的功课，虽然云湛因为心神震荡并未记住多少新内容，父亲也罕见地没有责备。
夜深了。
云湛躺在被窝里，白天惊心动魄的画面和父亲关于洛都的话语还在脑子里打架。
恐惧、困惑、还有那一点残留的温暖，交织在一起。
他努力地想把这些纷乱的思绪理清，却徒劳无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睡得正沉时，一阵极其急促的擂门声，猛地将寂静撕破！
“云书吏！
云巍！
开门！
快开门！”
门外是充满了惊惶的嘶吼，伴随着混乱沉重的马蹄踏地声。
云湛猛地被惊醒，心脏骤缩，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听到父母房中传来慌乱的起身声，父亲惊怒的问话：“谁？！”
“官署差人！
太守急召！
快！
快啊！
北边……北边来了大队人马！
铺天盖地！
快要到城下了！”
门外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狠狠砸在死寂的夜空里，也砸碎了这个小家庭最后的平静。
油灯被匆忙点燃，昏黄的光线下，映出父母瞬间惨白的脸。
母亲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手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臂。
父亲的眼神里，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湮灭，只剩下惊骇和绝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八岁的云湛。
他蜷缩在被子里，浑身发抖，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
黑夜不再宁静，它充满了可怕的、未知的蹄声和杀意。
翌日醒来，窗外天色灰蒙，空气中似乎比昨日又多了几分寒意。
院外市集的喧闹声依旧，但仔细听去，那喧闹里似乎掺进了一些别的东西--更急促的脚步声，更低沉的交谈声，偶尔还有马匹不安的嘶鸣。
吃早饭时，母亲柳氏的神色有些心不在焉，盛粥时差点烫到手。
他语气如常，但系紧腰带的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目光在扫过云湛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里面有些云湛看不懂的东西。
“爹，”云湛忍不住开口，“昨天那个……烧荒的烟，还在吗？”
云巍系腰带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尽量放得平缓：“小孩子别瞎操心。
好好在家念书，听娘的话。”
他拍了拍云湛的头，力度比往常稍重，然后便拿起那顶旧的幞头，推门快步走了出去。
门一开一合，带进一股冷风。
云湛坐在原地，小口喝着己经温凉的粥。
母亲过来收拾碗筷，勉强笑了笑：“快吃，吃完了娘教你认新的字。”
但新的字帖还没铺开，院门就被敲响了，是隔壁的张婶，她挎着个篮子，说是来借点针线，眼睛却不住地往屋里瞟，压低了声音对柳氏道：“云家娘子，听说了吗？
昨夜官署的灯亮了大半夜！
我家那口子今早去营房送柴火，回来说瞧见太守大人的亲随骑马出北门了，脸色难看得紧！”
柳氏捏着针线的手紧了紧，面上却还维持着镇定：“许是寻常公务吧。
边地嘛，总有些紧急军情往来。”
“哎哟，我的好娘子，哪能啊！”
张婶一拍大腿，“寻常公务能是那样？
都说……都说前几日黑风峪那边的事是真的！
死了好多人！
猃戎的马蹄子怕是离咱们这不远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音，恐慌像是会传染一样，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柳氏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张婶的话头：“张婶，捕风捉影的话莫要再传了。
针线给你，家里还有事，就不多留你了。”
她几乎是半推着把张婶送出了门。
关上院门，柳氏背靠着门板，胸口微微起伏。
她一回头，看见云湛正站在房门口，安静地看着她。
孩子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似乎能看透她强装的镇定。
“娘，”云湛问，“猃戎……很可怕吗？”
柳氏走过去，蹲下身，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他们是坏人，抢东西，欺负百姓。
但是不用怕，爹爹在官署做事，城里有这么多官兵守着，会保护我们的。”
这话像是在安慰云湛，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整个上午，云湛都有些心神不宁。
书本上的字似乎都在跳动，无法像往常那样清晰地印入脑中。
院墙之外，那种无形的紧张感，一点点漫过院墙，渗进院里来。
午后，母亲终于允他出门玩一会儿，只嘱咐别走远。
云湛走出小巷，来到平日里还算热闹的东街。
街面似乎冷清了些，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少见笑容。
几个相熟的小贩看到他，也只是勉强点点头，没了往日的招呼。
就在这时，一阵呻吟和嘈杂的脚步声从街口传来。
云湛循声望去，只见一队兵士正互相搀扶着走过来。
他们人人带伤，衣甲破损，血迹和污泥糊满了全身，有些人甚至缺了胳膊少了腿，被同伴架着，每一步都留下暗红的脚印，血腥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低级官服、脑满肠肥的军需官跟在旁边，不仅没有安抚，反而指着那些伤兵骂骂咧咧：“……一群废物！
区区几个毛贼就弄成这副德行！
还要浪费老子的金疮药！
妈的，洛都那些杀才！
冬衣、粮饷克扣到现在还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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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仗还打个屁！”
伤兵中，一个胡子花白、脸上有一道狰狞旧疤的老卒猛地抬起头，他一只眼睛蒙着肮脏的布条，渗着血水，另一只眼睛却瞪得血红，嘶声吼了回去：“放你娘的屁！
刘胖子！
你他妈喝兵血的时候怎么不说？
是毛贼吗？
那是猃戎的正经精骑！
比狼还凶！
我们一队弟兄……就回来这几个！
等着吧！
这口子撕开了，后面就是大队人马！
要出大事！
天大的事！”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绝望和愤怒，周围零星几个围观百姓都吓得缩了缩脖子，快步躲开。
云湛站在原地，看着那些痛苦扭曲的脸，那些狰狞的伤口，老卒那只充满血丝和恐惧的独眼。
他记忆里那些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横冲首撞、显得不可一世的兵士形象，轰然倒塌了。
为什么保护大家的勇士会这么狼狈？
为什么那个当官的还要骂他们？
洛都……又是洛都？
父亲提到时会叹气，这个军需官骂，老卒也恨。
洛都到底是什么地方？
它为什么不让士兵有冬衣穿？
太多的疑问，让八岁的云湛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他无法理解这些复杂的丑恶，只能凭借本能，将眼前每一张痛苦的脸、每一句愤怒的咒骂、每一滴凝固的血、每一丝绝望的眼神，都死死地记在心里。
这天生过于强大的记性在此刻却成了沉重的负担，这幅地狱般的图景被清晰地、永久地烙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脸色苍白。
柳氏见他模样不对，连声追问。
云湛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跑到屋里，爬上床，用被子蒙住了头，仿佛这样就能把外面那个突然变得残酷可怕的世界隔绝开。
被子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咚咚的跳动声，那些画面不断在眼前闪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父亲归家的推门声，云湛猛地掀开被子。
云巍的脸色比早晨更加疲惫，眉宇间锁着浓浓的忧虑，但他看到迎上来的妻子和从房里探出头来的儿子，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没事，”他脱下沾了尘土的官服，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北边是有点小骚乱，一股流寇似的，戍军己经去清剿了。
太守大人下令西门加强戒备，咱们城里安全得很。”
他这话说得流畅，却像是在背书，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妻子对视。
柳氏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接过官服，低声道：“饭做好了，先吃饭吧。”
今晚的饭菜格外丰盛。
母亲炖了云湛最爱吃的羊肉，汤底奶白，香气扑鼻，还罕见地蒸了一条咸鱼，炒了鸡蛋。
油灯的光芒温暖地洒满小小的堂屋，暂时驱散了外面的寒意和不安。
云巍似乎也暂时抛开了烦恼，甚至给云湛夹了一大块带皮的羊肉。
“多吃点，长得壮实的。”
他看着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慈爱，还有一丝歉疚。
饭桌上，云巍的话比平时多了起来。
他讲起了洛都，讲那里有高耸入云的朱雀门，有日夜不息、流淌着胭脂和音乐的曲江，有藏书上万卷的弘文馆，还有天下最有学问的大儒在那里讲学辩经。
“爹年轻时去过一次，真是……繁华似锦，烈火烹油。”
云巍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纸醉金迷的都城，“可惜啊，”他语气一转，带上了明显的鄙夷，“如今的洛都，尽是些夸夸其谈之辈！
高门子弟，终日聚在一起，谈什么玄理，论什么逍遥，视实务为鄙贱！
国之大事，边疆烽火，在他们眼里，恐怕还不如一首清谈玄诗重要！”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空谈误国！
实干的，反倒被排挤，被发配到这苦寒边地！”
这话里，分明藏着他自己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的愤懑。
云湛捧着碗，安静地听着。
父亲口中那个遥远、繁华又腐朽的洛都，和他今天看到的流血、听到的咒骂，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小小的心里，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世界的复杂和割裂。
父亲的愤怒和无奈，也悄然在他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
这顿晚饭，吃得格外久，也格外温暖。
灯光摇曳，羊肉的香气弥漫，父亲的话语，母亲的温柔，构成一个脆弱而珍贵的气泡，将外面的风刀霜剑暂时隔绝。
这是这个家庭最后一次，沉浸在这种无需担忧明日、安心享受彼此陪伴的温情之中。
饭后，云巍甚至检查了云湛今日的功课，虽然云湛因为心神震荡并未记住多少新内容，父亲也罕见地没有责备。
夜深了。
云湛躺在被窝里，白天惊心动魄的画面和父亲关于洛都的话语还在脑子里打架。
恐惧、困惑、还有那一点残留的温暖，交织在一起。
他努力地想把这些纷乱的思绪理清，却徒劳无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睡得正沉时，一阵极其急促的擂门声，猛地将寂静撕破！
“云书吏！
云巍！
开门！
快开门！”
门外是充满了惊惶的嘶吼，伴随着混乱沉重的马蹄踏地声。
云湛猛地被惊醒，心脏骤缩，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听到父母房中传来慌乱的起身声，父亲惊怒的问话：“谁？！”
“官署差人！
太守急召！
快！
快啊！
北边……北边来了大队人马！
铺天盖地！
快要到城下了！”
门外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狠狠砸在死寂的夜空里，也砸碎了这个小家庭最后的平静。
油灯被匆忙点燃，昏黄的光线下，映出父母瞬间惨白的脸。
母亲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手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臂。
父亲的眼神里，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湮灭，只剩下惊骇和绝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八岁的云湛。
他蜷缩在被子里，浑身发抖，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
黑夜不再宁静，它充满了可怕的、未知的蹄声和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