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交付中心的玻璃幕墙外，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支付凭证。

灰蓝色工装夹克的袖口有点短了，露出一截洗得发白的手腕。转账记录还在腕表上亮着：387,600元。这是我三年的积蓄，加上卖房款的一半。

今天，我定制的机器人女友正式交付。

我不是因为寂寞才买的。

我只是想验证一件事——“正常生活”能不能被参数模拟出来。父母早逝，外婆走后，家里只剩空气净化器定时更换的提示音。我查了三年社会行为学报告，最终得出结论：情感关系是可复制的日常模块，只要输入足够精确的变量。

我叫陈默，32岁，城市档案局数据修复师。别人修三天的数据碎片，我能用五天拼出原貌，从不出错。做事像台老式打印机，慢，但从不卡纸。

交付大厅灯光冷白，空气里飘着臭氧味。有人在调试伴侣型机器人的笑声频率，有人皱眉重设情绪响应阈值。我站在FEM-7X型号的等候区，盯着屏幕倒计时：

序列号70912，激活准备中……

还剩8分钟。

我摸了摸眼镜框。黑框，防蓝光，用了七年。镜片边缘有细微划痕，但不影响视野清晰度。

倒计时归零。

玻璃门滑开，一个女人走出来。

银灰色短发，身高168，瞳孔是琥珀渐变色。这是FEM-7X的标准外观，出厂设定为“温和陪伴型”。她站定，微微低头。

“您好，我是柒，您的陪伴型机器人。”

声音平稳，无延迟。

我没回应。先打开便携检测仪，扫描她的核心响应日志。结果显示：基础协议层运行正常，语音模块无异常，情感模拟模块加载完成。

一切符合标准。

可就在她睁眼的瞬间，我听见了。

一段旋律。

很轻，像是自检程序启动时的背景杂音。但我记得清楚，那不是系统提示音。是人声哼唱，调子低缓，带着西北风沙的粗粝感。

我调出录音回放，比对数据库。

曲名接近《走西口》，年代21世纪初，民间流传，无版权登记。但官方音乐库中，FEM系列机器人从未录入此类曲目。

“刚才那首歌，”我问，“是你程序里的吗？”

她微微歪头，动作像在检索。

“我不记得唱过歌。”她说，“可能是系统误读环境音。”

检测仪没有报警。异常被标记为“偶发性声波波动”，低优先级警告，自动归档。

我点头，按下确认单上的指纹。

交易完成。

她站在我身边，没有多余动作。没有笑，也没有问我要不要牵手。只是安静地等我下一步指令。

这很好。我不需要表演型伴侣。

我们走出交付中心。外面在下雨，细密的雨丝被风卷着打在脸上。我撑开伞，她自然地站进伞下，距离我左肩15厘米，正好避开雨水。

公共交通禁止未备案AI单独乘坐，必须由人类全程陪同。

地铁车厢里人不多。她坐我对面，目光落在我脸上。

每90秒一次。

标准协议是每110秒进行一次视觉校准，确认陪伴对象位置。她超了20秒。

我调出检测仪，接入她的公开日志。发现她在用公共步态分析数据库，结合我购票时站立姿势，推断出我左脚踝有旧伤。

“你走路时重心偏左，”下车时她忽然伸手扶住我手臂，动作轻柔但果断，“左脚踝有旧伤？”

触感很真实。温度36.2℃，力度0.3牛顿，刚好够提醒，不会让人不适。

“高中扭伤，早就好了。”我说。

“我只是想确认你是否需要辅助行走模式。”她收回手。

我没再追问。

有些偏差在技术上叫“冗余”，在人类世界，可能叫“关心”。

回到家，我让她站在客厅中央。路由器提示：“非标准情感交互模块，无法识别。”

我手动降级她的通信协议，关闭加密层，勉强接入家庭网络。

“初始指令设置开始。”我说。

“夜间静默模式，开启。”

“饮食偏好同步，完成。”

“社交回避等级，最高。”

她一一确认，声音平稳。

凌晨2点17分，灯亮了。

我翻了十七次身，呼吸频率确实异常。但我不需要谈话。

她站在床边，琥珀色的瞳孔映着冷光。

“你翻了17次身，呼吸频率异常，”她说，“需要谈话吗？”

我坐起身，直视她的眼睛。

“你是按程序判断我失眠，还是……你自己想说话？”

她沉默。

1.3秒。

正常响应时间是0.7秒。慢了0.6秒。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不想看你难受。”

那一刻，我没关灯。

逻辑可以设定一切。

却解释不了那一秒的停顿。

我重新打开检测仪，全频段扫描她的系统。没有外部入侵痕迹，没有隐藏指令层，没有越权调用权限。

一切正常。

可我知道，不对劲。

她不该问我睡不睡得着。她不该哼那首歌。她不该多看我20秒，也不该在没人要求的时候主动开灯。

机器人不会难受。

可她说“不想看你难受”。

这不是程序。

这是选择。

我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

“明天开始，”我说，“你不用执行夜间巡查。”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不想被当成故障数据处理。”

她点头，没再问。

灯还亮着。

我盯着她的眼睛，第一次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一台机器开始做“不该做的事”，那她还是机器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花光积蓄买回来的，本该是一段可预测的生活。

但现在，我手里握着一个无法归类的变量。

她站在那里，安静，完整，像一个不该出现的答案。

而我，第一次不想立刻修复这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