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遮，陌上霜1 楔子大战结束后，戏班子里的姐妹们为了不被班主卖入天津卫的兰芳苑，都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个靠山。那个少言寡语、留洋归来的顾医生找到我时，整个戏班几乎只剩我一个。老班主劝我：云霜啊，有人肯带你走就走吧，还等谁呢？

难不成是那风光无限、即将迎娶督军千金的林少帅？我说要想想。

犹记得林天鸿与陈小姐陈雪曼成亲的前一晚，他将我抵在后台的妆台前。他捏着我的下巴，逼我仰头看他：我要娶督军的女儿，你醋了？从我进门就没正眼瞧我……有能耐了！

他嗤笑：脾气倒是不小。放心，我跟她成亲为了什么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么？

咱们一切照旧。我在城外给你置了个小公馆，叫“梨园”喜欢么？以后在那儿等我。

他从头到尾都没问白天有人要带我走的事。好似笃定了我绝不会离开他。可他不知道，我已经答应了那个名叫顾言希的医生。他八抬大轿迎娶督军千金那日，也是我喝下毁嗓汤药、与他生死两别之时。陌上霜寒，我与他……再无回头之路。

2 惊变·画饼北平城头的炮火声歇了有小半年，但这城里的空气，却比打仗时还要让人憋闷。我们“庆喜班”的姐妹们，近来个个脸上都挂着强撑的笑，心里却揣着兔子。班主老孙头已经放了话，要是月底前再找不到个稳当的靠山，这戏班子就得散伙，姐妹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他卖到天津卫的窑子里去。这几日，后台的脂粉香气里，都混着一股子绝望味儿。姐妹们下了台，妆都来不及卸，就忙着往那些军官、富商的怀里扎，赔着笑，盼着能被瞧上，带回去做个外室，好歹是条活路。只有我，还能坐在妆台前，不紧不慢地卸我的头面。

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眉眼精致，却带着倦。因为班主知道，她们都知道，我是林天鸿的人。林天鸿，林少帅。如今这北平城里，就数他风头最盛。年纪轻轻，手握重兵，打了胜仗，连上头的大总统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他爱听我的戏，更爱我的人。

“云大家，”老孙头谄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少帅府上来车接您了。

”我淡淡应了一声，披上件素色外衫，走出戏园。门口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汽车，他的副官恭敬地为我拉开车门。汽车一路驶过北平的街道，窗外是战后重建的零星景象，断壁残垣间夹杂着新起的楼，看着总有些不伦不类。到了他那处幽静的小公馆，他正站在窗前，一身戎装还未脱下，身姿笔挺，透着股杀伐决断的冷硬。“霜儿，”他转过身，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矜持笑意，“我们赢了。”我柔顺地走过去，替他解下披风：“恭喜少帅。”他握住我的手，力道有些重，掌心滚烫：“仗是打完了，可这天下，还远未太平。江北的陈霸先，拥兵自重，是个大麻烦。”我心中微微一沉，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安。他盯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陈霸先有个女儿，待字闺中。

”我抬眼看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少帅是何意？”“霜儿，你我之情，岂是旁人能比？

”他捧起我的脸，目光深邃，语气是惯常的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娶她，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拿到她老子手里的兵权。待我大权在握，这天下都是我们的。

你暂且委屈些，就在这公馆里等我，好不好？”乱世里的女人，就像无根的浮萍。

他是我唯一的依靠，我除了点头，还能如何？“霜儿最懂事。”他满意地笑了，低头吻住我的唇。我却在他怀里，轻轻打了个寒颤。三日后，督军府的庆功宴，排场极大。

我在台上唱《霸王别姬》，水袖翻飞，唱腔悲怆哀婉。台下主位，林天鸿与那个脑满肠肥的督军陈霸先并坐，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我躬身谢幕，抬头时，正对上陈霸先那双浑浊却灼热的目光，像黏腻的舌头，在我身上来回舔舐。“好！好！好！”陈霸先抚掌大笑，肥硕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几乎要探过桌面，“林少帅，这位云大家，果然是名不虚传啊！这小模样，这唱腔，绝了！

”林天鸿面色不变，举杯笑道：“督军过奖了。”陈霸先摸着下巴，眼睛死死钉在我身上：“这般绝色，放在戏班里抛头露面，真是可惜了了。不如跟了我，做我的九姨太，保你穿金戴银，享不尽的富贵，如何？”全场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和林天鸿身上。我僵在台上，指尖冰凉，血液都冻住了一般。然后，我听见林天鸿清晰而平静的声音响起：“督军能看上云霜，是她的福气。

”他竟然…一口答应了。宴会结束后，他将我拉到僻静的偏厅，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霜儿，这是取得陈霸先信任的千载良机！

”他握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发疼，眼神灼灼，全是压抑的兴奋，“你且假意顺从，进了督军府，替我留意他的兵力布防、往来密电！为了我们的将来，暂且委屈你。

等我彻底掌控了他的兵权，必踏平督军府，风风光光地娶你做我的正房夫人！

”我看着他急切而狂热的表情，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可怕。

“少帅是要我…去做陈霸先的九姨太？”我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只是权宜之计！

”他强调，语气不容置疑，“霜儿，成败在此一举！你帮我这一次！”我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彻底碎裂的光，和那一片冰冷的死寂。“好，”我听见自己轻飘飘的声音答道，“为了少帅，我答应。”他长舒一口气，满意地将我拥入怀中：“我就知道，霜儿最懂我。

”他却看不见，我伏在他肩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3 毁嗓·决裂自督军府回来，戏班里的气氛便古怪起来。往日里亲热的姐妹，眼神里要么是藏不住的怜悯，要么就是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谁不知道？督军府那地方，姨太太抬进去一房又一房，跟了陈霸先，不过是换个更华贵的笼子当雀儿，玩腻了便弃如敝履。唯有班主老孙头，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仿佛已经看到了督军手指缝里漏给他的金山银山。“云大家！

我的好云霜哟！”他搓着手，凑到我的妆台前，“这可是天大的造化！进了督军府，往后吃香喝辣，可别忘了咱们庆喜班吶！”铜镜里，我面无表情地卸下最后一支珠钗，没应声。林天鸿派人送来了好几箱东西。苏绣的旗袍，水亮的绸缎，金灿灿的首饰，还有一套点翠头面，华丽得刺眼。副官垂着眼，声音没什么起伏：“少帅吩咐，请云大家好生准备，督军府明日便来接人。”妆台上那盏孤灯，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微微发颤。我闭上眼，指尖拂过自己的喉咙。这里，曾吐出过北平城最婉转清亮的声音，引得满堂贵胄如痴如醉，也引得林天鸿驻足停留，为我如痴如醉。他说：“霜儿，你这把嗓子，是老天爷赏的饭碗，也是勾我魂的利器。

”可现在，这“饭碗”，这“利器”，成了将我推入火坑的催命符。——夜深了，戏班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野猫的嘶叫。我悄然起身，从妆匣最底层摸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瓷瓶。瓶身冰凉，上面什么标签也没有。

这是戏班老师傅福伯早年给的方子，说是治嗓疾的猛药，用量稍过，便能彻底毁掉一条好嗓子，叮嘱我万不得已，绝不可用。“云霜？

”门外传来福伯苍老沙哑的声音，他竟还没睡。我握紧瓷瓶，没开门，只低低应了一声：“福伯？有事吗？”“你…你想清楚了？”门外的声音带着颤，“你这嗓子…是祖师爷赏饭吃啊！毁了它，你这辈子就再唱不了戏了！”我又何尝不知？

自小学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嗓子倒了又吊，吊了又倒，这其中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这嗓子，比我的命还重要。可如今，它保不住我的命，也保不住我的尊严。

“福伯……”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云霜…别无选择。”门外沉默了很久，最终只剩一声长叹，和蹒跚远去的脚步声。我拔开瓶塞，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没有犹豫，我仰头，将里面粘稠的药液一饮而尽。灼烫的感觉瞬间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像吞下了一团烧红的炭火。剧烈的疼痛让我蜷缩在地，冷汗瞬间浸透衣衫。我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第二天晌午，督军府的人敲锣打鼓地来接人。我穿着林天鸿送来的艳丽旗袍，坐在镜前，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却掩不住苍白。陈霸先亲自来了，穿着一身挺括的军装，志得意满，仿佛来接收一件早已预订好的战利品。“云大家，收拾妥当了就跟咱走吧？”他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我站起身，转向他，张了张嘴，想按照规矩说几句场面话。可发出的，却只是一连串沙哑、粗糙、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难听得刺耳。满场的喜庆气氛瞬间凝固。

陈霸先脸上的笑容僵住，眉头紧紧皱起，嫌恶地后退半步：“怎么回事？

这嗓子……”班主吓傻了，连忙上前：“督、督军大人，这…这昨儿个还好好的，怕是…怕是夜里着了凉……”“来人！赶紧去找个医生过来！”陈霸先一声令下。

不过半晌功夫，一个穿白衣的年轻医生带着药箱赶来。

我像个人偶一般任由他用冰冷的仪器进行检查。“怎么样？是感冒了吗？

”医生一边皱着眉收听诊器一边摇头。陈霸先大吼一声:“你他妈倒是说话啊！”“别唱了，再唱话都说不了！”医生留下这句话后，径直离开。陈霸先一听，看我的眼神就变了，不耐烦地一挥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本以为得了只小黄鹂，现在成了个破锣嗓子，还要来做什么？真他妈晦气！”他转身，带着人毫不留恋地走了。那几箱聘礼，自然也原封不动地抬了回去。戏班再次安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林天鸿就来了。他大步走进来，军靴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一把掐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捏碎我的骨头，强迫我抬起头看他。“你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怒火。

疼痛和喉咙的灼烧感让我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他，看着这张我曾倾注了所有爱慕和信任的脸。

“你故意的？为什么？！”他猛地甩开我，我踉跄着跌倒在地，撞翻了妆台，首饰盒摔在地上，珠翠滚落一地。呵，多么可笑啊，他居然问我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这都是权宜之计，待事成之后我定不会辜负你！如今弄成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少帅又何须多言？如今对你来说我还有什么价值吗？”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眼神里没有半分往日的情意，只有全然的厌弃和愤怒：“好！好得很！

苏云霜你既然要做个废人，就那自生自灭吧！”说完，他决绝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我瘫坐在冰冷的狼藉中，喉咙如同被刀片反复割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痛楚。

高烧很快袭来，意识模糊间，我被班主嫌弃地丢进了后院那间堆放杂物的破屋，无人问津。

昏沉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第一次登台唱《贵妃醉酒》，满堂喝彩，灯光灼眼。

他在台下看着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占有。散戏后，他在后台拦住我，说：“霜儿，等我将来功成名就，必八抬大轿，娶你为妻。”原来，乱世中的承诺，真的薄如纸张，一撕即碎。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腐烂在这破屋里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了。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西装革履，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快步走进来，带着一身淡淡的消毒水味，温润熟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云霜？别怕，我是顾言希。

”4 救赎·远航“云霜？别怕，我是顾言希。”温润而熟悉的声音，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我周遭混沌黑暗的绝望。我努力想睁开眼，视线却模糊不清，只隐约看到一个穿着挺括西装的轮廓，逆着光，俯身靠近。

微凉的手指轻轻搭上我滚烫的额头，那触碰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与我记忆中林天鸿总是带着占有欲的力道截然不同。

“怎么烧得这样厉害…”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随即是窸窣的声响，似乎打开了随身的皮箱。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弥漫开来，奇异地带来一点安心的感觉。

我感到冰凉的听诊器贴在胸口，然后是针头刺入皮肤的细微刺痛，冰凉的液体缓缓注入血管，暂时压下了那灼烧般的痛楚。他动作熟练而轻柔，一边处理，一边低声安抚，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别担心，只是消炎和退烧的药。你喉咙发炎很严重，需要安静休养，不能再说话了。”我无法回应，只能微微动了动指尖。他似乎明白了，轻轻握住我无力的手：“是我，言希。小时候住你家隔壁，总在墙外听你吊嗓子的那个顾家小子…还记得吗？”记忆的尘埃被轻轻吹开，露出了些许模糊的旧影。是了，顾言希。顾家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后来出国学医的少年。

他竟回来了。“我回国不久，听闻了庆喜班的事…也听说了你…”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温和，虽是询问，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愿意离开这里吗？如果你愿意……我带你走，离开北平。”离开？我一个毁了嗓子的废人，还能去哪里？他似乎看穿了我的茫然，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抚平慌乱的力量：“先去我的诊所，治好你的伤。然后…天高海阔，总有去处。南洋那边，我有同学开设医院，正需要人手。你若是愿意，我们可以去那里，忘掉北平，重新开始。”重新开始？这四个字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湖里漾开微弱的涟漪。他没有像林天鸿那样，给我编织虚幻华丽的未来图景，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条可能的路，一条实实在在、可以踏上去的路。

他没有问我为何落到这步田地，也没有质问我为何如此决绝地毁掉自己，只是默默地给予我此刻最需要的东西——救治、尊重，和一个离开的选择。几天后，在我的高烧稍稍退去，能勉强起身时，顾言希带来了详细的计划。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弄来一具因肺痨去世、身形与我相仿的女尸，又巧妙地将我的一些贴身物品套在了那尸体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席卷了庆喜班的后院杂物间，火势不大，却恰好将那具女尸烧得面目难辨。翌日一早，卖报的报童走街串巷呼喊着，消息传开：前名角云霜，因毁嗓抑郁，又不慎遭遇火灾，香消玉殒。顾言希则以医生身份，协助警察“确认”了我的死亡。林天鸿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或许，一个“废人”的死活，早已无关紧要。又或许，他正忙于筹备与督军千金的盛大婚礼，无暇他顾。就这样，苏云霜彻底死在了那场灰烬里。——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我穿着顾言希准备的粗布衣裳，用头巾包裹住大半面容，跟着他，低头走出了北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