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时代驯化的产物，一个标准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嫁妆丰厚，家世清白，名声良好。

我贞静温顺，青春貌美，美丽勤劳，贤良淑德，婚后很快生下一个聪颖活泼的儿子。

我以夫为天，从不忤逆，乖巧懂事，从不抱怨，勤俭持家，从不反抗。

我以为我会改变我那个至死是少年的丈夫，陪他长大陪他成熟。

直到他贪婪地看着另一个妩媚妖艳的女人，大喊大叫对我怒吼说要纳她为平妻。

我苦苦哀求着他，为了孩子着想，孩子还没有过三岁的生日，怎么能家庭破裂。

平日里在外温文尔雅的丈夫，猛地跃起，用本该保护我的手给我后脑致命一击。七夕鹊桥开，却正是我的头七。我笑着穿着那身校园时期的红裙子，带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在所有有情人的欢庆声中，缓缓走向了我的丈夫。这次，你再次下跪，又是为了什么呢？

001京城里十里红妆，一片片爆竹的红纸铺在地上，像极了那晚我身下的那片。

京中有名的小伯爷再次成婚了，是白家的姑娘。而小伯爷先前的发妻，因为“福薄命舛”，肚子里的孩子还在四个月的时候，不幸滑了一跤，就此小产。而这位前伯夫人，也因为产后大出血，就此香消玉殒。京城里的人哪里有不认识这位伯夫人的，都说她温柔、大方、善良，生下的伯爷世子，都是那么聪敏可爱。

小伯爷之前的家庭多幸福啊，人人都夸赞小伯爷对这位发妻用情至深，将不谙世事的伯夫人保护得如此之好，才有那样温顺贤良的性子。只可惜伯夫人没福气。

爆竹声劈里啪啦地响着，白家的姑娘丽莹端坐在大红花轿里，眼神是止不住的得意。

成婚多年又如何，恩爱闻名京中又如何，男人嘛，如何有不偷腥的？就算是山珍海味，吃久了也会腻的，尤其是丝毫不反抗的女的。为什么男人们要夸赞那些贞洁烈女？

不就是因为男人们骨子里就是这样，总是贪新鲜。外面的人中黄没吃过热乎点都是香的。

今后她就是明媒正娶的伯府夫人，那个年纪三岁不到的奶娃娃，不用自己动手，医女出身的婆婆张氏就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夭折”。迎亲队伍很快就到了伯府门口，连前伯夫人吊唁用的白布和纸钱都没撤干净。白丽莹难免有些不痛快，闹着小性子不肯下轿，眼睛里蓄满了盈盈的泪水。不下！就是不下！不是说都收拾干净了吗！

那你说门口的纸钱怎么回事！真是晦气！这可是你我大喜的日子！

怎么那臭婆娘还阴魂不散的！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吹过，卷起了爆竹红纸下的薄薄纸钱。

一道微弱的哭声传来，像是谁家小娘子受了委屈正在低声啜泣，夹杂着不甘、怨恨、愤怒、无奈和悲怆……我的儿……我的儿……声音由远及近，仔细听来却又是个老妇人的声音，那声音已经哑了，沁着血一般悲凉。

众宾客只觉得背后发凉，忍不住抱怨。到底是谁家没眼色的？这般不懂事，大喜的日子在这里哭丧似的嚎。谁说不是呢？青天白日的，天子脚下，龙气还重，搞得阴森森的。不定是哪家疯婆子，不知道什么病，最近好多婆娘，之前好好的，突然人就疯了……窃窃私语的声音落入新郎官耳里，却是扎心窝子的，就好像是在指桑骂槐一般，风言风语戳着他的脊梁骨。然，突然一个小道士，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来，满脸惊疑地看着他。这位施主，你家有大凶啊！

怎得在七夕这日成亲！这可是大大的不吉！七夕七夕，当头横尸，不就是个死字吗！

那金家的小伯爷登时大怒，横眉竖目，恨不得跳起来一拳头把小道士打死，颤声怒道：我大喜的日子，你这不长眼的找什么晦气！想死是吗！

不少在场的知情宾客面面相觑，都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很快就都找了由头，说家里有事或者是公务在身，统统离开了。人走了些许，场面竟然冷清了不少。

女人出嫁一辈子就这么一天，白家姑娘怎么肯，眼泪哗啦啦掉，把精心化好的妆面很快就哭花了。你这神棍！乱说些什么！

新娘子不等新郎踢轿门就冲了下来，那双脚刚一落在伯府金家的门前，突然就狂风大起，乌云密布。黄昏时分，天气本来好好的，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看热闹的人都觉得心慌，不少人还想要拿点喜钱，才硬着头皮不走。小道士摇头晃脑的，手里的拂尘甩来甩去。

冤孽啊，冤孽，既然贫道都苦苦相劝，两位施主也不听，那贫道就此离开便是，不管这闲事了。小道士转身就走，真的步子都没有停一下。而这边的金伯爷牵着娇妻，毫不在意地就跨火盆要进伯府大门。谁成想，那火盆中邪一样翻了，连伯府的牌匾都突然就轰然倒塌，砸在这对新人面前，只差几寸就能将两位新人的头骨都砸开。远处还传来微弱的唢呐声，若有似无，配合着现场宾客们的抽气声，显得整个大婚现场，无比的诡异。道长！道长！您快回来！

小厮得了金伯爷的令，火急火燎去追那个利落离开的小道士，生怕一时赶不上，人家就真找不到了。那个道士却立在不远处的城门下，叼着根狗尾巴草，老神在在地等着。

贫道就知道你们会来，这女鬼怨气冲天，怕是不好打发。小厮面上一僵，四处看了看，确定没多少人注意，才把一个厚厚的钱袋子塞进小道士的手里。高人英明，这是一点小小心意，您可有应对之策？事后东家必有重谢。小道士掂了掂钱袋，笑容绽放。

好说，都好说，贫道这就去替你东家消灾。巷子角落里，一双狼一般绿油油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一幕。002那死孩子哭什么！吵得我头疼！人都死了，她娘家不能带走吗！

白家姑娘……哦不，现在应该称伯爷夫人，正襟危坐坐在满眼红的婚房里。

她的头上还戴着一支精美的凤凰步摇，还是前伯夫人嫁妆里的陪嫁之物。

龙凤花烛静静燃烧着，灯芯噼里啪啦的声音让白丽莹十分烦躁，更不要提时不时传来小世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娘……阿娘……我要阿娘……

小世子三岁的生辰礼都还没过，就没了娘，府中下人谁人不道一声可怜。

可死去的伯夫人正值芳龄，堪堪二十有五罢了，又有谁人道一声可怜呢？

本该在洞房里陪着新娘子的伯爷，此时正在祠堂里跪着。老伯爷和老伯爷夫人，满脸严肃和恨铁不成钢。老伯爷夫人张氏更是带了几分疲累和麻木，仿若一个木头人似的，点缀在老伯爷身旁。果不其然，怨气极其深重。小道士拿着罗盘，在祠堂里一步一步丈量着。那双漂亮的杏眼扫过死气沉沉的祠堂，笑得胸有成竹。

怀胎横死，死不瞑目，难怪会有这般大的煞气。胡说！明明是她福气不够，自己没了孩子，之后才出了大红没的！哪里来的怀胎横死？老伯爷吹胡子瞪眼的，手里的拐杖狠狠落在青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小道士冷笑一声。是不是怀胎横死，老伯爷还要与贫道争辩吗？这婴灵都还挂在厉鬼身上，根本不是独立的个体，如何说是先落过胎的？那老伯爷还要嘴硬，祠堂里的烛火突然被风吹灭了几盏，吓得他登时又不敢说话了。府里的下人们不当值的都早早回了自己的屋子，每间房子几乎都是大门紧闭，几乎看不出来伯府里是在办喜事。小世子午夜还没睡，在奶娘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就算已经哑了也没停，泪水都哭不出来了还在嘶吼着。

这个伯府，处处透着诡异。照理说，不过是死了一任妻子，因为这个年代医疗条件底下，所以夫人们怀胎十月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大多数死在怀胎的时候，也不稀奇。

可是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宫里的太医也是能请来的，府中什么珍奇的药材没有，丫鬟仆人一大帮，也不需一个伯府夫人劳作，如何会落胎导致大红，人都没留住呢？

府里虽然张灯结彩，但是门后都撒了糯米，有些房间角落里还有盐，每一扇门后面都贴着一道符咒。这样的阵仗，很难不想到镇魂。小道士嘴角的笑意渐冷，眼神犀利落在金家的小伯爷身上。伯爷，您这身上的煞气，是前伯夫人死后沾上的吧？

金小伯爷眼神心虚地往旁边躲闪着，很快又用怒火掩盖了。你个道士胡说什么！

不过就是个命不好的妇人，死了便死了，还敢给本大爷添晦气！本大爷若是打……孽畜！

闭嘴！小伯爷金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金伯爷狠狠打断，那拐杖高高举起，轻轻落在他背上。这位道长既然能看出来，必然能救你，你在这里胡诌什么！

还不老老实实听着！小道士也不恼，只是摸着手里的拂尘，在祠堂香火鼎盛的浑浊空气里狠狠挥了几下，手里掐了个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张符咒，一把贴在了金豪头上。臭道士！你干什么……金豪大惊，还不等他抬手去拂掉那张符咒，符咒就自燃了，很快消失不见。小道士笑得高深莫测，耸了耸肩，抬手指着老伯夫人。

金老夫人，您来带路去前伯夫人的房间吧？毕竟那几个孩子，都围在您身边。

老伯夫人一惊，脊背发凉，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几个婴灵缠上，可是抽搐的嘴角，似乎又暴露了什么。整个祠堂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再敢说一句，连外面守着的几个心腹都屏息静气，生怕发出任何声响，就被几个主子迁怒发卖了。

没有人敢探出头来看一眼热闹。因为之前凑热闹去看的人，都死了。午夜将至，要命的连肚子疼都不敢去茅房，只能用恭桶解决。因为只要踏到院子里，走着走着，就会被一个红衣的驼背少妇拦住，不断地盘问：我的孩子……你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吗？

无论回答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都是一个死。

003老伯夫人把小道士带到了一个被封起来的房间，那个院落里到处已经飘满落叶，没人打扫，但是房间里还有若隐若现的光芒。那不是烛火，是极浅极淡的灰绿色，在夜里看起来格外瘆人。院落里满地都是黑狗血，即使是在空旷的地方，夜里风一吹，都还是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若非怀胎横死，何须满院子撒黑狗血？小道士轻笑，踩着一片黑狗血进去，到了房门口，却是一条巨大的铁链狠狠拴着整个房门。

那铁链有女子手腕那般粗，凭人力根本砸不开，没有钥匙谁都出不来。

老伯夫人张氏站在院门口，却是怎么都不敢进去了。老伯夫人，您倒是将钥匙给贫道啊？

如若不然，如何施法？小道士拿着桃木剑这里戳戳，那里刺刺，很是悠闲，根本没有一点捉鬼镇压的气势，老伯夫人心都凉了，突然就好像警惕起来。

你到底是来捉鬼的！还是柳家那帮人请来闹事的！

都说了那柳家的是自己没福气才下红死的！死咬着不放有意义吗！

她家又不是没有儿子！一个婆娘死便死了！银钱也给送过去了！还想讹我们不成！

小道士眼睛笑得像是天边的上弦月，弯弯的很有亲和力，在老伯夫人眼里却格外的吓人。

太像了……那双眼睛……太像柳茗窈那个小贱人了……远方传来了隐隐的哭声，似乎已经是喊破了喉咙，带血一般凄厉，在夜里更加骇人。

窈窈……我的儿……阿娘在这……你怎么不回来……小道士只是摊开掌心，并不解释什么，静静看着老伯夫人。不出几息，或许是那哭声太吓人，亦或者是老伯夫人张氏心慌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只能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远远丢到小道士脚下。小道士开了门，比院落外更加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小道士的耳边，也突然响起了一个痛苦的女声。行行好，行行好……小妹妹，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吗？

我的孩子……他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他爹爹打他怎么办……求求你了，小妹妹，帮我找找我的孩子……小道士眼里，一个美丽端庄的少妇，声音温和，再着急也只是扯着自己的衣袖，满脸祈求。小道士恍若未闻，缓步走到了房间正中，将那个小坛子上的符咒一张一张撕掉。每撕一张，那个少妇就感觉身上轻一分。你做什么！

不能撕！不能撕！老伯夫人大喊着，几步往这边冲过来要阻止，却又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停下，似乎是害怕，似乎是忌讳，站在院落里凶狠地盯着小道士。

那双三角眼，配上麻木的脸，格外的凶狠。你不许撕！贴回去！

不然你也别想活着走出我伯府金家！老伯夫人多虑了。小道士手腕一转，那些符咒的碎片就统统化为齑粉，半点痕迹都不留。这符咒都是骗人的，老伯夫人真是，不知信了哪里的神棍所说？这分明是招魂的。如今揭开了，那恶鬼才不会聚在这里，干扰你伯府的命脉。小世子也才能健康成长不是吗？谈及柳氏留下的小世子，小道士却发现老伯夫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就知道这一家子，其实也不在乎那个孩子的死活。可不是？女人何其多？尤其是像伯府这样的高门显贵，多少人想要把自家女儿送进来做妾，要多少孩子不能继续生？没了娘的孩子，爹不疼后母讨厌，亲祖父祖母也不当回事，落水、风寒、甚至是虐待，很容易就能弄死一个三岁的孩子。老伯夫人觉得自己结实的身子浑身漏风，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脚步往外挪了挪。好了没有！好了老身就要回去了！

小道士打开那个小坛子看着破碎的头骨上，后面被打进去的钢钉，那双一直笑得弯弯的眼睛，微微睁大。魂钉。这样的深仇大恨吗……投胎转世都不让人家去。

小道士轻轻取下了那枚魂钉，收在袖子里，再郑重地把盖子盖了回去。老伯夫人，没事了，已经把魂超度了。004那个小道士一分钱没再收，拿了一截红绸说沾沾喜气，就利落地离开了。说来也奇怪，那小道士作了法之后，整个伯府就太平了。

老伯爷和老伯夫人吃饭都多用了一碗，身子骨都感觉硬朗了不少。

新伯夫人白氏也是极讨金伯爷欢心，成婚后就夜夜宿在她房里，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不几日，下人们从饮食里也看出，新伯夫人是早有身孕了。以前的伯夫人柳氏，死了不过十天，这新伯夫人，就吃着孕妇吃的菜色。谁说不是婚内通奸呢？

下人们心里门儿清，可是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也就都闭了嘴老老实实做着活。

近来小金世子也好带许多，不再哭闹不休，也不找柳氏了，每天就算是放在摇篮里，都会自己乖巧地玩耍，不用奶娘时时刻刻哄着。阿娘……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