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觉得，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可能就是那天下午，对着哭闹不止的女儿婷婷，不耐烦地吼了一句：“你能不能懂点事！妈妈已经很累了！”婷婷当时就愣住了，五岁的小脸煞白，眼泪还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小嘴瘪着，那双酷似她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受伤。她从来没对婷婷这么凶过。

林静的心立刻就被揪紧了，后悔得像有只手在拧她的肠子。她蹲下身，想抱抱女儿，想说妈妈错了，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只是……太累了，太怕了。可婷婷猛地扭开小身子，跑回自己的小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那一声响，砸得林静心口生疼。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淌。累，是真的累。自从一年前婷婷被确诊为急性白血病，她的天就塌了。

化疗、放疗、骨穿、腰穿……一次次地把婷婷折磨得不成人形，也一次次地把林静的心碾得粉碎。高昂的医疗费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辞了工作，卖了车子，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亲戚朋友，脸皮早就磨得比城墙还厚。

医生的话是唯一的希望：“如果有配型成功的脐带血，进行移植，治愈的希望很大。

直系兄弟姐妹的配型成功率最高。”直系兄弟姐妹……婷婷没有。林静是个单亲妈妈。

婷婷的爸爸，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说要爱她一辈子男人，在得知她怀孕后，就吓得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人间蒸发。林静咬牙自己生下了婷婷，含辛茹苦把她带到五岁，本以为再难也就这样了，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场滔天巨浪在等着她。要救婷婷，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再生一个孩子，用新生儿的脐带血。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林静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三十五了，算得上是高龄产妇。而且，去哪里找个男人？

难道为了生孩子，随便找个人吗？她做不到。可是，看着婷婷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苍白着小脸躺在病床上，虚弱地问：“妈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死了你会不会想我？

”林静就觉得，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得跳。最终，她做了一个疯狂又绝望的决定。

通过中介，她找到了一个条件不错的精子捐赠者。她不需要丈夫，她只需要一个能救女儿命的孩子。当她把这个决定告诉母亲时，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一分钟，然后传来母亲哽咽又愤怒的声音：“你疯了！林静！你真是疯了！你把自己的身体当什么了？

你把生孩子当什么了？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在赌！”“妈，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林静握着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婷婷死，我不能……”“那你就忍心看着自己出事？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婷婷怎么办？我怎么办？

那个没爹的孩子又怎么办？”母亲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林静也哭，但决心已定：“妈，我会没事的。为了婷婷，我也必须没事。”怀孕的过程，比林静想象得还要艰难。

剧烈的孕吐，浮肿的双腿，频繁的抽筋，还有内心巨大的煎熬和负罪感。

她常常摸着日益隆起的肚子，对着里面那个未知的小生命喃喃自语：“宝宝，对不起，你不是因为爱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是，妈妈和姐姐都需要你，你是来救姐姐的，你知道吗？”她拖着沉重的身子，医院家里两头跑。照顾病床上的婷婷，还要操心自己的产检。经济上的拮据更是雪上加霜，她甚至偷偷去接过一些手工活在家里做，做到深更半夜，腰酸背痛，只为了多挣几十块钱给婷婷买点有营养的吃食。婷婷很乖，化疗的痛苦她都能忍，只是偶尔会看着妈妈的肚子，小声问：“妈妈，弟弟出来以后，你还会喜欢我吗？”每每这时，林静都心如刀绞，她把女儿搂在怀里，一遍遍地保证：“傻孩子，你是妈妈的命啊，妈妈永远最爱你。弟弟是来帮我们的，帮姐姐把病治好的，以后我们两个一起爱你，好不好？”婷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出瘦弱的小手，轻轻摸摸妈妈的肚子：“弟弟，你要快点出来哦，姐姐等你救我。

”产检的时候，医生表情严肃地告知她：“高龄产妇，本身风险就比较大，而且你看起来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有些营养不良，血压也有点偏高。一定要注意休息，保持情绪稳定，一旦有任何不适，立刻来医院。”林静都一一应下。她怎么能倒下了？

她倒下了，婷婷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预产期越来越近，林静的焦虑也越来越重。

一方面盼着孩子赶紧出生，用脐带血救婷婷，另一方面，又对生产充满了莫名的恐惧。

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心跳得厉害。母亲从老家赶了过来照顾她，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疼得直抹眼泪：“小静，听妈的话，咱尽力了就好，真要是……那也是婷婷的命，你别把自己搭进去……”“妈，别说了。”林静打断母亲的话，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和婷婷，都会没事的。”那天下午，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林静正在给婷婷读绘本，突然觉得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疼，下身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她心里一惊，要生了！

比预产期提前了十天。“妈！妈！我可能要生了！”她强作镇定地喊。

母亲慌慌张张地从厨房跑出来，一看她的情况，脸都白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打电话叫救护车，又给隔壁好心的邻居张阿姨打电话，拜托她过来照看一下婷婷。婷婷吓坏了，拉着妈妈的手不肯放，小脸上全是惊恐：“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流血了吗？

你是不是很痛？”林静疼得冷汗直冒，却还挤出一个笑容安慰女儿：“婷婷别怕，妈妈没事，弟弟要出来了，弟弟出来就能救姐姐了……”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林静被抬上担架的那一刻，她紧紧抓着婷婷的手，飞快地嘱咐：“婷婷乖，在家听张奶奶的话，等妈妈回来。

等着妈妈和弟弟回来……救你……”这是她对婷婷说的最后一句话。医院里，一片忙乱。

产科的医生和护士迅速将林静推进产房。阵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几乎要撕裂她的身体。

她疼得意识模糊，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生下孩子，救婷婷。“用力！产妇用力！

看到头了！”助产士在旁边大声鼓励。林静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衣服。

她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突然，毫无征兆地，她猛地抽搐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疼痛席卷了全身，仿佛全身的血管在同一时间爆裂开来。她惨叫一声，眼前瞬间黑了一下。“医生！

产妇血压骤降！”“血氧饱和度急速下跌！”“快！怀疑是羊水栓塞！准备抢救！

”产房里的气氛瞬间从迎接新生命的紧张期待，变成了与死神抢人的惊心动魄。

各种仪器刺耳的警报声，医生急促的命令声，护士奔跑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敲打着人的耳膜。林静觉得自己在往下沉，沉到一个冰冷漆黑的深渊里。呼吸变得极其困难，胸口像被巨石死死压住。她听得到周围的嘈杂声，却觉得那声音很远很远。她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产检时医生提到过的，那发生率极低却死亡率极高的“产科死神”——羊水栓塞，竟然真的被她遇上了。不！不能！

她不能死！她的婷婷还在等她！她的儿子还没有出生！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孩子……孩子……”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声音。

经验丰富的产科主任一边指挥抢救，一边当机立断：“快！立刻进行剖宫产，取出胎儿！快！

”冰冷的手术刀划开她的肚皮，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意识正在快速抽离她的身体。

各种抢救措施，电击、注射肾上腺素……她的身体在病床上被震动得如同风中落叶，但生命体征依然在无情地流逝。

“哇——”一声响亮而稚嫩的啼哭划破了产房里死亡笼罩的紧张气氛。“孩子出来了！

是个男孩！情况还好！”护士快速清理着新生儿，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

但这喜悦与林静无关了。那哭声像一道微弱的光，勉强照进林静正在迅速黑暗下去的世界。

她涣散的眼神挣扎着，似乎想寻找什么。主任医生俯下身，声音沉重而急促：“林静！林静！

你坚持住！你儿子出来了，很健康！你听到了吗？

”儿子……儿子出来了……能救婷婷了……林静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婷……婷……”医生明白了，红着眼眶对护士喊：“快！

快去让家属把孩子抱过来！快！”等候在产房外的林母，先是听到外孙洪亮的哭声刚松了一口气，接着就看到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说“产妇大出血，情况危急”，她差点当场晕厥。此刻又见护士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出来，让她赶紧抱进去给产妇看最后一眼，老太太彻底崩溃了。她抱着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儿，跌跌撞撞地冲进产房，扑到女儿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小静啊！我的女儿啊！你看看！

你看看你儿子！你睁眼看看啊！”林静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一片灰蒙。

她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哭喊，听到了儿子的啼哭。她的手微微动了动。护士含着泪，将林静无力苍白的手，轻轻放在那个皱巴巴、还带着血污的小婴儿身上。林静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触摸一下这个用她生命换来的孩子，却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然后，她的手滑落下来。护士流着泪，赶紧将婴儿抱开。主任医生沉重地摇了摇头，示意抢救已经无效了。所有的仪器警报声还在尖啸着，衬托得这一切更加绝望。

林母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毫无生气的脸，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小静——！”就在这时，得到消息匆匆从家里赶来的张阿姨，抱着懵懂的婷婷，出现在了产房门口。她们刚好看到了这令人心碎欲裂的一幕。

婷婷看着躺在白色床单上一动不动的妈妈，看着妈妈身上插着的那么多可怕的管子，看着外婆抱着小弟弟哭得快要死过去，看着周围医生护士叔叔阿姨们通红的眼睛和悲伤的表情。她吓坏了，小声地、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妈？”林静仿佛被这声微弱的呼唤唤回了最后一丝神志。

已经涣散的目光，竟然奇迹般地又凝聚起一点点微光，艰难地、缓慢地转向门口女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