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的指尖捏着香槟杯的杯脚，冰凉的玻璃沁得指腹微凉。画廊里正举办新锐画家的预展，暖黄的射灯打在画布上，把参观者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叠在那些色彩浓烈的风景画上。

她侧耳听着对面收藏家的话，眼睛却不自觉瞟向口袋里震动的手机——屏幕亮着，弹出一条淡蓝色通知。不是微信，不是短信，是“守护者”系统的提醒：何明远先生用药时间19:00，当前已延迟8分钟，请确认执行远程送药程序。她脸上的笑容没崩，只是端着杯子的手轻轻晃了晃，浅金色的酒液溅出几滴，落在米白色的裙边上，像撒了几粒碎星。“王总，抱歉失陪两分钟，我去补个妆。”她微微欠身，转身时裙摆扫过展架的金属边，发出一声轻响，不过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休息室的镜子擦得锃亮，映出她精致的妆容：眼线画得很细，睫毛膏刷得根根分明，连唇釉的弧度都恰到好处——这是她练了三年的“策展人表情”，温和、专业，永远不会出错。她点开手机里那个带着盾牌图标的APP，屏幕上跳出何明远的房间画面：他坐在书桌前，指尖搭在盲文键盘上，面前的可触摸屏泛着幽蓝的光。那屏幕并非普通款式，表面覆盖着一层可动态升降的盲文点阵，数据加载时会同步凸起形成符号，旁边还连着他自研的语音引擎，正用他习惯的0.8倍语速轻声播报：“当前用药程序未执行，是否立即启动机械臂送药？

”她远程点下“执行”，看着画面里的机械臂从药盒里夹出两粒白色药片，送到何明远手边，才松了口气。操作完，杜月放下手机，抬头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忽然扯了扯嘴角。

那笑容很淡，带着点自嘲——她现在像个机器人，精准执行着“妻子”的程序，连丈夫的用药都要靠系统提醒，连难过都要躲在没人的休息室里，不敢让传感器捕捉到。

晚上八点半，杜月推开家门。智能门锁先“滴”了一声，接着是渐亮的玄关灯，暖橙色的光从天花板上慢慢铺下来，像有人在温柔地迎接她。但她知道，这不是温柔，是监控的一部分——系统会根据她开门的力度、进门的时间，分析她今天的情绪状态，数据会实时传到何明远的屏幕上，再通过语音引擎转化成他能“听”懂的信息。“晚上好，杜女士。今日室内外温差7.2度，已将客厅温度调节至24.5℃，湿度50%，均为您的舒适参数。”电子女声从天花板的音箱里飘出来，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何明远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背对着门口。他穿了件灰色的羊绒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监测手环——那手环会记录他的心率、血压，连他手指敲击键盘的频率都能传到系统里。他面前的触摸屏亮着，盲文点阵正微微凸起，语音引擎轻声播报着数据：“杜月，19:03离开画廊，19:47进入小区，行驶路线与预设一致，途中心率平均75次/分，无异常波动。

”他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划了一下，停在“15:17-15:54 心率89-95次/分”那一行，盲文点阵旁的红色凸起圆点格外明显，这是他设定的“异常标记”。“今天过得如何？

”他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系统显示你下午三点十七分到三点五十四分，心率持续偏高。

是出什么事了？”杜月脱外套的手顿了顿。那件米白色的套裙，她今天特意换了，就是怕监控扫描到裙角上的酒渍。她把外套挂在衣架上，转身时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没什么，布展的时候梯子晃了一下，吓了一跳。

”何明远这才转过头。他的眼睛是闭着的，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自从一年前实验室爆炸伤了视神经，他就很少睁开眼睛了——医生说，他的失明源于爆炸导致的视神经撕裂与视网膜不可逆损伤，就算睁眼也看不见，只会让他更焦虑。他曾试着用技术对抗这种无力感，拆解过三台眼底扫描仪，想开发“视神经电刺激程序”，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医生说他的神经损伤超出了现有技术修复范围。“下次让助理爬高。”他的声音很轻，指尖却在屏幕上重重按了一下，盲文点阵重新排列，语音引擎再次响起：“杜月安全数据优先级：一级。异常波动需即时核查。

”“你的安全数据对我很重要，不能有一点意外。”杜月没说话，走到厨房去倒水。

水龙头流出的水哗哗响，掩盖了她的叹气声。她记得以前，何明远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是业内有名的软件架构师，总爱穿着格子衬衫，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客厅加班，会突然抬头对她说：“月月，你看我写的这个算法，能让自闭症小孩的沟通辅助器反应快0.5秒！”那时候他的眼睛很亮，像有星星在里面。

直到去年夏天，实验室的瓦斯爆炸。他为了救门生小陈，被掉落的钢架砸中了头，醒来就看不见了。小陈没救回来，连同他快完成的“星语”辅助系统源代码，一起烧在了实验室里。从那以后，何明远就变了。他把家里改造成了全智能空间，装满了传感器和摄像头，开发了“守护者”系统——起初是为了自己生活方便，比如用语音引擎“读”邮件，用盲文点阵“看”数据，后来却渐渐成了笼子，把她也关了进去。他无法通过技术修复自己的眼睛，便试图通过技术掌控外部世界，以此缓解那种深入骨髓的失控感。晚餐是杜月做的，两菜一汤：清炒时蔬，番茄炒蛋，还有何明远喜欢的冬瓜丸子汤。她把菜端上桌，何明远摸索着拿起筷子，却没夹菜，只是问：“下周你要去杭州？”“嗯，跟那边的美术馆谈合作，要去两天一夜。

”杜月低头扒饭，声音放得很轻。她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果然，何明远的筷子顿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睛对着她的方向：“我已经在‘守护者’里给你加了远程体征监测。

”他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盲文点阵快速变化，语音引擎同步播报：“远程监测规则：每小时上传心率、位置数据，异常延迟15分钟触发警报。”“记得每小时连接一次，不然系统会触发警报——我不想在杭州那边的警察找到你之前，先收到你的异常通知。

”“我是去工作，不是去搞什么危险活动！”杜月终于忍不住，把筷子往碗上一放，“何明远，你能不能别这样？每小时传一次数据，你让我怎么跟客户谈？

人家会以为我是个被监控的犯人！”“犯人？”何明远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她熟悉的颤抖，“那场爆炸发生时，如果实验室的传感器能早一秒预警，如果我能拿到小陈的实时位置数据，他就不会死。月月，你知道吗？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这些数据确认你还在，确认你是安全的——”他指尖摩挲着屏幕上的盲文点阵，语气里满是无力，“我能让系统分析你的心跳，追踪你的位置，却连自己眼前的黑暗都驱散不了。如果连数据都没有，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还在我身边？

”杜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她感到感情已经变成了枷锁。

遇见吴云是在半个月后的摄影展筹备会上。那是个阴天，工作室的天窗透进灰蒙蒙的光，地上堆着几箱摄影器材，吴云正蹲在地上拆箱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袖口磨破了边，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何太太？”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手里还拿着个相机镜头。他的眼睛很亮，不像何明远那样空洞，也不像画廊里那些人那样带着算计，就是很直接地看着她，像在透过她的脸，看她藏在后面的东西。杜月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她找的摄影师——以前是战地记者，后来转行拍纪实人像，据说他拍的照片，能把人的情绪拍得像水一样流出来。“吴老师，辛苦你了。”她递过去一瓶矿泉水，手指碰到他的指尖，有点凉。吴云接过水，没喝，只是放在旁边的箱子上。他拿起桌上的展陈方案，翻了几页，忽然抬头看着她：“何太太，您似乎总在扮演一个角色。”杜月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守护者”的定位功能还开着，何明远此刻或许正通过语音引擎“听”着他们的对话。她强装镇定，笑了笑：“吴老师说笑了，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工作不会让你的肩膀一直绷着。

”吴云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你站在这里的时候，肩膀是架起来的，像随时准备应对什么；还有你的手，总是不自觉地攥着衣角，这是紧张的反应。”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何太太，你其实不喜欢现在的状态，对吗？”杜月没回答，转身去拿资料，假装没听见。但她的耳朵里，一直响着吴云的话——是啊，她早就不喜欢了，从何明远把第一个传感器装在客厅墙上开始，从她的每一次心跳都变成语音引擎里的数字开始，她就像活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连呼吸都要计算着频率。后来吴云来画廊拍宣传照，杜月站在一幅向日葵画前，听他指导姿势。“放松点，”吴云举着相机，“想象你面前不是镜头，是你喜欢的东西——比如，一片草地，或者一杯热咖啡。”杜月愣了愣，想起很久以前，她和何明远在郊外的草地上野餐，那天的阳光很好，何明远躺在她旁边，拿着笔记本电脑改代码，说：“等‘星语’做完了，我们就去环游世界，每到一个地方，就拍一张照片。”那时候她笑得很开心，不用刻意放松，不用想传感器，不用怕数据异常。

“很好，就这样。”吴云的声音把她拉回来，他按下快门，“咔嚓”一声，把她那一瞬间的笑容拍了下来。这张照片被挂在了画廊的中央，参观者路过时都会停下来看，说照片里的女人笑得真温柔。只有杜月知道，那张照片的背后，是她偷偷藏起来的、不敢让何明远看见的情绪。让她没想到的是，何明远通过画廊的安防摄像头，下载了所有她和吴云的合影——他看不到照片，却能让系统将图像转化为结构化数据，再通过语音引擎播报：“杜月与吴云，10月20日14:30，肩距0.8米，小于日常社交距离1.2米；10月22日16:15，对视时长3.2秒，超出普通同事均值1.8秒。”最后，系统给出结论：“杜月与吴云社交关联度78%，存在异常风险。”他坐在沙发上，指尖反复摩挲着屏幕上的盲文点阵，把那些冰冷的数据当成了“背叛”的证据。危机爆发在一个周五的夜晚。杜月刚洗完澡，披着浴巾从浴室出来，就看到何明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屏幕亮着，盲文点阵正快速凸起，语音引擎用冰冷的语调播报着：“11月12日14:03-14:20，杜月在储藏室停留17分钟，心率从72次/分上升至109次/分，期间音频采集功能被手动屏蔽。”“今天下午，你在储藏室停留了17分钟。

”何明远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却让杜月的后背瞬间凉了下来。她走到衣柜前，假装找衣服，手指却攥紧了浴巾的边角：“我去拿旧画册，架子太高了，找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