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夏夜的风黏糊糊的，裹着高楼缝隙里漏出来的空调外机热浪，一阵阵扑在人脸上。

夏湾小区七楼，苏郁站在门口，看着知夏把最后一件衬衫折进行李箱。

“真走啊？”他声音有点哑，像是被烟熏了好几天。

知夏没抬头，拉链“唰”一声扯到底。“嗯。”

她身上还穿着航空公司的制服裙，黑丝，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哒哒响，像秒针，数着剩下的时间。

苏郁摸出打火机，又塞回口袋。“不再待会儿？最后一次。”

知夏终于抬眼看他。客厅的灯没开全，她眼睛亮得让人发慌。“苏郁，别这样。”

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屏幕亮起：“明天早班：06:30报到”。

她拎起箱子往外走，轮子碾过门槛，发出“咯噔”一声响。

苏郁没拦。他走到阳台，推开窗。楼下传来行李箱滚轮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小区出口的拐角。

他点燃那根憋了很久的烟。

——

两小时前

“我走了。”知夏站在玄关，手搭在门把上，“还有什么想说的？”

苏郁掐灭烟，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窝。“再来一次。”

她身体僵了一下，没推开。

后来他把她抱上床。她没哭也没笑，只是闭着眼。

——

烟烧到尽头，烫了手。苏郁猛地一抖。

阳台上的绿萝是他们一起买的。当时知夏说：“这玩意儿好养，给点水就能活。”

现在叶子有点黄了。

他摸手机想叫个外卖，屏幕解锁是两人去年在梧桐山的合照。她笑得眼睛弯弯，他搂着她的肩。

“叮——”微信弹出一条消息。

知夏：“房租交到下季度了。电费卡在抽屉里，燃气费记得月初交。洗衣机脱水时有点晃，你垫个毛巾就行。”

苏郁没回。他把手机扔沙发上，又点起一根烟。

烟雾缭绕里，他想起第一次见她。

大学迎新晚会，她穿条白裙子唱《后来》，台下男生嗷嗷叫。他挤到最前面递了瓶水，手抖得洒了自己一身。

她笑了：“你比我还紧张啊？”

后来他们总去图书馆占座。她啃经济学，他啃代码书。冬天她总把他手揣自己兜里捂着：“苏郁你手指真长，适合敲代码。”

毕业时她拿到航空公司offer，他进了外企。月薪加起来两万多，在当时同学里算混得好的。

他们租了夏湾小区这套房。六十平，月租六千。知夏兴奋地量尺寸：“这里放沙发，那边摆投影仪，阳台正好养绿萝！”

可深城这地方，专治各种不服。

工资涨得永远追不上物价。房租年年升，外卖从二十涨到三十。同学聚会一次人均三百，逢年过节给家里红包至少五千。

去年情人节，知夏看中一条项链。标签三千八。她摸了又摸，最后放下：“好像也没那么好看。”

苏郁咬牙想买，她死活拦着：“省点吧，下次发奖金再说。”

奖金？呵。他连续加班三个月换来的奖金，刚够交半年物业费。

最崩的是半年前。他俩路过新楼盘，销售热情洋溢：“首付三百万起，学区地铁盘！”

回去路上知夏一直没说话。到家后她突然掏出手机算账。

算了半小时，她抬头，眼神空空的：“苏郁，按咱俩现在收入，买郊区房得两百年。”

苏郁当时正在修洗衣机——脱水桶晃得厉害。他手一滑，螺丝刀砸脚上。

疼。但比不上心里那股凉。

从那天起，有些东西就变了。

知夏飞航班越来越勤，有时一周不见人。苏郁拼命接私活，凌晨三点还在敲代码。

他们不再聊未来，因为没未来可聊。

直到今晚。

——

苏郁又点一根烟。抽太猛，呛得咳嗽。

手机亮着，屏保照片里知夏笑得真甜。那时候他们刚毕业，觉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

现在呢？他环顾这间月租六千的公寓。沙发是她挑的，投影仪是他抢的优惠券，绿萝蔫头耷脑。

“呵。”他笑出声，比哭难听。

电话突然响。是老妈。

“郁啊，吃饭没？小夏呢？”

“她……加班。”苏郁撒谎很顺，“刚还念叨说想你们呢。”

“哎哟别光想，你们啥时候结婚啊？隔壁老王家孙子都会打酱油了！”

苏郁喉头发紧：“忙过这阵就……”

挂电话后他站阳台发呆。深城夜景真璀璨，千万盏灯，没一盏属于他们。

手机又震。这次是知夏发来长消息。

“苏郁，我快到机场了。有些话还是说吧。这五年我很快乐，真的。但我们都清楚，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行。你记得上次去看房吗？那个销售说‘两位年轻有为肯定很快能上车’。我当时差点哭出来。我们这么拼，连个厕所都买不起。我妈昨天又打电话催婚，说老家姑娘像我这么大孩子都两个了。我说再等等，等什么？等你加班到胃出血？等我飞航班飞到腰椎突出？算了。放过彼此吧。你值得更好的。别找我，别等我。再见。”

苏郁盯着屏幕。字迹模糊了。

他抖着手打字：“知夏，你回来。房子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红色感叹号。

她删了他。

——

夜更深了。苏郁开冰箱找啤酒，却发现里面塞满她留下的东西。

牛奶盒上贴便签：“记得喝完，别过期。”

鸡蛋盒写：“每天吃一个。”

辣椒酱瓶贴：“少吃辣，你胃不好。”

他抓起啤酒灌。冰凉的液体顺喉咙往下淌，却浇不灭心里那团火。

阳台上绿萝在风里抖啊抖。知夏的声音在耳边响：“苏郁，给它浇点水呗？”

他拧开水龙头接水。回身时脚下一滑。

“哐当——”

花盆碎了。

土撒一地。

绿萝瘫在瓷砖上，根须暴露着。

苏郁愣愣看着。就像看见他们的爱情，摔得粉碎。

他蹲下去捡碎片。陶片割破手指，血珠渗出来。

疼。真他妈疼。

手机突然响。陌生号码。

他接通：“喂？”

“苏先生吗？这里是市二院急诊。您母亲刚才晕倒了，现在正在抢救。麻烦您尽快过来！”

轰——

世界塌了。

苏郁抓起钥匙就往外冲。电梯慢得让人心焦。

一路飙车到医院。抢救室灯亮着。

护士递来单据：“先交五千押金。”

苏郁摸遍全身，只有八百现金。信用卡刷爆了。

他抖着手打电话借钱。哥们儿们都说手头紧。

最后是个好久不联系的发小转了五千过来：“郁哥，先顶着。不够再说。”

凌晨三点，母亲脱离危险。医生说脑溢血，得长期治疗。

苏郁蹲在医院走廊，双手插进头发里。

钱。他需要钱。

可哪弄钱去？工资还了信用卡就光，私活尾款下月才结。

知夏要是在……

他猛地摇头。她走了。被他逼走的。

要不是他没用，买不起房，给不了未来，她怎么会走？

现在母亲又病倒。雪上加霜。

天快亮时，苏郁走出医院。深城的黎明灰蒙蒙的，像他的心。

手机震动。银行短信：“您尾号8810的账户于07月16日06:30完成转账-6000.00元房租……”

房租自动扣款了。

余额：37.6元。

苏郁站在街边，看着晨光中匆忙的人群。每个人都朝着某个方向奔跑。

只有他，不知道去哪。

知夏走了。

母亲倒了。

钱没了。

他摸出最后那包烟。瘪的。

捏扁烟盒，扔进垃圾桶。

“咔哒。”

轻轻的落桶声。

像某种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