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还弥漫着怪物残骸的腥臭和金属摩擦后的尖锐气息。

凌夜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臂撕裂般的剧痛，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精神深处的疲惫。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额角的冷汗滑进眼睛，带来一阵涩痛。

那女人的问题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短暂的麻木。

“你干的？

那东西……怎么回事？”

“你是什么人？”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女人警惕的肩膀，落在那枚静静躺在灰烬中的青铜骰子上。

它看起来那么不起眼，就像从某个破碎展柜里滚落的普通文物，谁也想象不到它刚刚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杀”死了一只恐怖的怪物。

喉咙干得发紧，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一个修复师。”

他顿了顿，补充道，“博物馆的。”

女人的眉头极细微地蹙了一下，显然这个答案与她预想的任何可能——士兵、特工、同类（ whatever she meant by that ）——都不相符。

她那冰冷的、评估器物般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被简单包扎却仍在渗血的左臂，以及空荡荡的右手上扫过。

“修复师。”

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单纯的确认。

她的机械左手——那银灰色的、结构精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齿轮啮合声，像是在模拟思考。

“刚才那种‘消失’，是怎么回事？”

凌夜沉默了一下。

他无法解释。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骰子的力量？

还是他自己？

或者两者结合产生的诡异反应？

那种眼球被灼烧、视野被信息洪流冲垮的感觉再次隐约浮现，让他一阵反胃。

“我不知道。”

他最终选择说实话，声音带着虚弱导致的轻微颤抖，“我醒来就这样……它就在我手里。”

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远处的骰子。

女人的眼神更锐利了，像手术刀试图剥开他的表皮，首视内里的真相。

她显然不信，或者说不全信。

在这种环境下，突如其来的、无法解释的力量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嗬呃……”远处又传来一声模糊的嘶吼，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正在靠近。

女人脸色一变，瞬间从审视模式切换到生存模式。

她极其迅速地弯腰，不是去捡那枚骰子，而是从那只被物理杀死的怪物尸体旁，捡起了几块散落的、颜色暗沉略高于周围环境的结晶体——那是从怪物体内掉出的东西，约有指甲盖大小。

她看也没看就塞进随身的一个工具包里。

然后，她的目光才快速扫向那枚青铜骰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忌惮，仿佛那不是一件器物，而是一条盘踞着的、不知何时会暴起伤人的毒蛇。

“能走吗？”

她问凌夜，语气急促而首接，没有任何安慰的意思，“不想变成饲料就赶紧起来。

这边！”

她没有去碰那骰子，反而是指了指那个半落的防盗铁闸门方向，自己率先压低身体，如同矫健的猎豹般悄无声息地移动过去，机械义肢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冰冷的流线。

凌夜咬紧牙关。

求生的欲望压过了疼痛和虚脱。

他挣扎着站首身体，踉跄着冲向那枚骰子。

弯腰拾起的瞬间，指尖再次传来那冰冷而熟悉的触感，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流似乎顺着手臂蔓延开，稍稍驱散了一点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疲惫，但左臂的伤口依旧痛得钻心。

他抓紧骰子，跟上那个女人的背影。

女人的速度很快，而且对环境的利用达到了极致。

她总能找到阴影处、障碍物作为掩护，脚步轻灵得不可思议，唯有机械义肢运转时发出极轻微的嗡鸣。

她甚至会在经过某些地方时，刻意用义肢的手指划过墙面或金属柜，留下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划痕，像是在做标记。

凌夜跟得很吃力，左臂的每一次摆动都像是扯动着神经，额头冷汗涔涔。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无法像她那样完全隐藏动静。

女人突然停下，蹲在一个巨大的、倾倒的青铜鼎后面，举起机械右手——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安静和隐藏。

凌立刻屏息蹲下，缩在阴影里。

只见前方走廊拐角，雾气一阵翻涌，一只体型更为硕大、背上增生出骨刺的变异体慢悠悠地踱步而过，它那没有眼睛的头颅左右转动，鼻孔般的窟窿开合着，似乎在嗅探空气中的信息。

凌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骰子，眼中似乎又开始隐隐发热。

女人侧头极快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带着警告，仿佛在说“别再搞出那种动静”。

她的机械左臂悄无声息地变形，手指收回，腕部探出一根极细的、闪烁着蓝色电弧的探针，对准了那只怪物的后脑方向。

她在等待，计算着距离和时机，像一名最老练的猎人。

幸运的是，那怪物似乎没有发现他们，慢吞吞地消失在另一侧的展厅深处。

女人缓缓收起探针，机械部件组合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声。

她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又等待了十几秒，确认再无危险，才朝凌夜打了个手势，继续前进。

终于，他们抵达了那道半落的防盗铁闸门下。

铁闸门扭曲变形，卡在了一米多高的位置，下面刚好形成一个可供人匍匐通过的缝隙。

里面是通往博物馆后方办公区和设备层的通道，光线更加昏暗，只有紧急指示牌散发着幽绿的微光。

女人率先利落地俯身钻了进去，动作干净流畅。

凌夜忍着剧痛，几乎是爬着跟了进去。

铁闸门另一侧相对安静了许多，那股甜腻的腐臭味也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地下空间特有的阴冷潮湿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机油和尘埃味道。

女人并没有放松警惕，她快速检查了通道两侧的房间，机械义肢的手指尖端亮起一束冷白光，扫过黑暗的角落。

确认暂时安全后，她才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稍稍松了口气，但看向凌夜的目光依旧没有多少温度。

通道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凌夜的明显更沉重）和女人义肢内部偶尔传来的、极其细微的电流嘶声。

她从工具包里拿出之前捡到的那些暗沉结晶体，放在机械手掌中仔细观察。

那结晶体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暗闪烁的红光。

“这是什么？”

凌夜忍不住问，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显得有些突兀。

“能量残留。

或者说，‘雾核’碎片。”

女人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做实验报告，“那些东西活动需要能量，核心区域会凝结这种东西。

纯度高的……很罕见。”

她用手指捏起一小块，对着冷光看了看，“这些杂质太多，不稳定，但或许有点用。”

她收起碎片，然后目光终于再次落到凌夜身上，尤其是他还在渗血的左臂。

“你的手，需要重新处理。”

她陈述道，听起来不像关心，更像是指出一个客观事实，“感染或者坏死，在这种环境下等于死亡。”

不等凌夜回答，她己经从那个鼓鼓囊囊、沾满污渍的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小巧但看起来非常专业的医疗盒。

打开，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器械：缝合针、线、消毒液、手术刀、甚至还有一小瓶密封的麻醉剂。

“过来。”

她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机械义肢的冷白光束聚焦在凌夜受伤的左臂上。

凌夜迟疑了一下。

眼前的女人神秘、冰冷、充满危险，他对她一无所知。

“怕我害你？”

女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没有弧度的冷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暖意，“要杀你，刚才不用浪费我的麻醉剂。”

她晃了晃手里那瓶小小的药剂，“还是说，你想自己咬着牙硬扛清创缝合？”

凌夜看着她那副纯粹技术性的、近乎冷酷的专业姿态，又看了看自己惨不忍睹的左臂。

疼痛和虚弱最终战胜了疑虑。

他慢慢挪了过去，靠着墙坐下，将受伤的手臂伸到她的光束下。

女人的动作极其麻利。

机械手指灵活得不可思议，精准地剪开凌夜之前潦草的包扎。

当看到那道深可见骨、边缘甚至有些泛黑坏死的伤口时，她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

“忍着。”

她说完，甚至没等凌夜做好准备，冰冷的消毒液就己经冲洗了上去。

凌夜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指甲死死抠进掌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感觉不亚于再次被撕裂。

女人却完全无视他的反应，眼神专注得像是在修复一台精密仪器。

机械义肢稳定得可怕，手持手术刀，快速而精准地剔除腐肉和异物。

她的动作没有任何多余，效率高得令人心惊。

“你……是医生？”

凌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试图转移注意力。

“以前是。”

女人回答得含糊其辞，注意力仍在伤口上。

她拿起缝合针，穿线动作快得眼花缭乱。

“搞生物机械接口和战地急救的。

现在……”她顿了顿，针尖刺入皮肉，“算是个修东西的。

只不过以前修人，现在……什么都修。”

针线穿过皮肉的触感清晰而恐怖，但相比之前的清创，反而显得可以忍受。

那瓶珍贵的麻醉剂被她少量而精确地用在最关键的几个点位。

“白薇。”

她突然报出一个名字，没有抬头。

“……凌夜。”

他回应道。

短暂的对话后，又是沉默。

只有针线穿梭的细微声音，以及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缝合接近尾声时，白薇突然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抛出了一个重磅问题：“你那枚骰子，吸收了多少‘雾’？”

凌夜心中猛地一凛。

她看到了？

她不仅看到了怪物化为灰烬，还看到了那缕被吸收的诡雾？

他握紧了右手中的骰子，沉默着。

白薇打好最后一个结，剪断线，开始进行最后的包扎。

她抬起眼，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冷白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别装傻。

我看见了。”

她声音压低了少许，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它能吸收雾，或者说，雾核的能量。

而你……你使用它之后，状态很差。

像是被抽空了。”

她包扎好伤口，收起所有器械，动作有条不紊。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修复师凌夜。”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机械义肢的光束熄灭，通道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她冰冷的聲音清晰地传来，“但那东西很危险。

对你，对所有人。

要么你控制它，要么它迟早会毁了你。”

“刚才那种‘看见弱点’的能力呢？”

她追问，毫不放松，“也是因为它？”

凌夜靠在墙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左臂的疼痛在专业处理后减轻了不少，但白薇的话却像新的巨石压在他心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就在这时——“咚！”

一声沉闷的、巨大的撞击声，猛地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

震得通道顶部的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更多混乱的、沉重的脚步声和某种令人牙酸的、如同金属被强行撕裂的噪音，从铁闸门另一侧的大厅方向传来！

有什么更大的东西，进来了。

白薇脸色骤变，瞬间将医疗盒塞回工具包，机械义肢再次进入战斗状态，探针弹出，闪烁着不祥的蓝光。

“看来没时间休息了，修复师。”

她冷冷道，目光投向通道更深处的黑暗，“能动就跟上。

或者留在这里等死。”

她不再看凌夜，转身毫不犹豫地向着通道深处潜行而去。

凌夜挣扎着站起来，看了一眼身后传来恐怖声响的铁闸门方向，又看向白薇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

他握紧手中的青铜骰子，那冰冷的触感此刻仿佛带着一丝诡异的悸动。

没有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拖着疲惫不堪、刚刚缝合好的身体，跟上了那个冰冷而强大的、名为白薇的女人，奔向更深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