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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5-09-16 05:23:44 
時光倏忽,菩薩蠻週歲那日,族中依禮行抓週之儀。

蓆子鋪在院中,周圍圍滿了族人。

玉戈、貝幣、骨耜、龜甲、巫祝用的卜骨……各式象徵著權勢、財富、生產與神權的物事擺了一地。

母親抱著粉雕玉琢的菩薩蠻,將他輕輕放在蓆子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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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娃娃睜著烏溜溜的大眼,好奇地西處張望,對周圍鼓勵、好奇的目光渾然不覺。

他爬了兩步,胖乎乎的小手對那些閃亮的貝幣、玉戈視若無睹,卻一把抓住了一片落在蓆邊的、枯黃的桑葉。

眾人一怔,旋即發出善意的哄笑。

母親臉上微露尷尬,父親則皺了皺眉。

唯有擠在最前面的子受和蠻沒有笑。

子受是覺得無趣,蠻則緊緊盯著弟弟。

小菩薩蠻抓著桑葉,兀自玩得開心。

爬動間,他竟又抓起一件物事——那是一塊棱角尖銳、色澤沉黯的黑石,平日用來壓蓆角的,不知誰隨手放在了邊上。

他一手枯葉,一手黑石,坐在那裡,咯咯地笑了起來。

笑聲清脆,卻讓周圍的哄笑聲漸漸低了下去。

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氛悄然彌散。

抓週抓此兩物,是何預兆?

桑葉易朽,黑石堅頑?

無人能解。

父親揮揮手,打破了沉寂:“罷了,孩童之戲,做不得數。”

儀式草草收場。

然而,歲月證明了抓週的預兆並非全然無稽。

桑葉喻示著他身邊一切的流轉與消亡,而黑石,則是他自身命運的寫照——堅硬,冷固,永存。

菩薩蠻在一天天長大,面容越發清俊,性子卻安靜得出奇,不愛與族中其他孩童追逐打鬧,常常一人獨坐,望著遠處的洹水,或天上的流雲,一看就是大半日。

那心口的紅色紋印,顏色未曾減淡半分,隨著他身體長大,那跌坐的紋路似乎也愈發清晰了些許。

唯有與子受和蠻在一起時,他臉上才會有多些生動的表情。

子受是商王武乙之孫,帝乙之子,身份尊貴,自小飛揚跳脫,力大無比,性烈如火,崇拜一切力量與征服。

他常拉著菩薩蠻去狩獵、角力,雖菩薩蠻對此總是興味索然,卻也拗不過這位熱情過度的兄長。

蠻則溫和許多,他更像一個真正的兄長,照顧著安靜的弟弟,在他被族中其他孩子視作“異類”而疏遠時,默默站在他身邊。

他也常試圖拉住橫衝首撞的子受,卻總是以失敗告終。

三人最常去的是洹水邊。

子受會脫得精光,吼叫著跳進河水裡撲騰,炫耀他的水性與力氣。

蠻則在岸邊撿拾美麗的貝殼,或是打磨一些小巧的石器。

菩薩蠻就坐在一塊大青石上,赤著腳,浸在清涼的河水裡,看著兩個兄長。

陽光將河面曬得碎金萬點,水流聲、子受的吵嚷聲、蠻的低語聲交織在一起。

那時的時光,溫暖而漫長,彷彿會永遠這樣持續下去。

一次,子受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壺烈酒,硬逼著菩薩蠻和蠻嘗一口。

蠻皺著眉淺啜一點,便嗆得連連咳嗽。

菩薩蠻學著子受的樣子猛灌一口,頓時覺得一股烈火從喉嚨燒到肚腹,眼前發暈,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子受拍著大腿狂笑,笑聲在河岸上迴蕩:“哈哈哈!

菩薩蠻!

你這樣子,以後怎麼跟我去做大事!

我們要征服東夷,要讓西方都臣服!

你要學著兇猛起來!”

菩薩蠻擦著嗆出的淚水,臉頰通紅,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輕聲道:“征服……有什麼好?”

“好!

當然好!”

子受跳起來,揮舞著手臂,“擁有最多的貝幣、最美的女人、最廣的土地!

讓所有人都害怕你的名字!

這才是英雄!”

蠻嘆了口氣,拉住子受:“你又胡說。

父親說,為君者當修德……德?”

子受嗤笑一聲,甩開他的手,“德能讓東夷獻上他們的寶貝嗎?

德能讓周人乖乖俯首嗎?

只有力量!

絕對的力量!”

他轉向菩薩蠻,眼睛亮得驚人,“菩薩蠻,你跟我走!

以後我做了王,你就是我最厲害的大將!

我們一起,讓大商的旗幟插遍天下!”

菩薩茫看著他,日光在他年輕而充滿野心的臉龐上跳躍,那般熾熱,幾乎灼人。

他似懂非懂,只是隱隱覺得,子受所描述的那條路,喧囂而暴烈,並非他所願。

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因為那是子受,是他一起長大的兄長。

河水湯湯,向東流去,帶走了落日的餘暉,也帶走了少年們無憂的時光。

子受被召回王都,接受他作為王子的教育,聚少離多。

蠻開始協助父親管理族中事務,越發忙碌。

只有菩薩蠻,似乎被時光遺忘。

他依舊是少年模樣,清俊,安靜,坐在河邊那塊大青石上,看著河水年復一年地流淌。

族中開始有細碎的私語。

為何他長得如此緩慢?

為何數年過去,他的容貌幾無變化?

那胸前的神紋,究竟是何物?

是不祥之兆嗎?

父親的眉頭越鎖越緊,母親看他的眼神,在慈愛之外,也添了一絲難以掩藏的憂懼。

菩薩蠻依舊沉默。

他只是越來越久地坐在河邊,感受著腳下河水冰冷的觸感,那是一種恆定的、永不疲倦的流動。

他隱約知曉自己與旁人不同,卻不知這不同意味著什麼。

首到那一天,蠻病倒了。

來勢洶洶,高燒不退,巫醫來了一撥又一撥,草藥灌了一碗又一碗,病情卻毫無起色,反而日益沉重。

菩薩蠻守在兄長榻前,看著他原本溫和的臉龐迅速凹陷下去,變得蠟黃,呼吸微弱得如同風中的遊絲。

他緊緊握著兄長滾燙乾枯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消亡”的迫近——像秋日枝頭最後一片頑固的桑葉,終將被寒風捲走。

一種冰冷的、徹骨的恐懼攫住了他。

蠻艱難地睜開眼,視線渙散,努力聚焦在菩薩蠻臉上,嘴唇翕動,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菩薩……蠻……照顧……好……自己……”手,無力地垂落。

蓆邊陶碗裡黑色的藥汁,還殘存著一絲苦澀的溫熱。

屋外,風聲嗚咽。

菩薩蠻僵首地跪在原地,握著那隻迅速冰涼下去的手,一動不動。

兄長的話語,兄長的體溫,兄長的存在,都在頃刻間流逝了,快得讓他無法理解。

原來,桑葉的枯萎,是這般模樣。

他胸口的紅色紋印,在無人得見的衣襟之下,似乎隱隱發燙。

就在這無邊的死寂與哀慟中,院落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和一聲撕裂空氣的、無比熟悉的嘶吼:“蠻——!”

衣衫淩亂、風塵僕僕的子受,像一頭暴怒的幼獅,撞開所有攔阻的人,衝了進來。

他的目光掃過榻上己然悄無聲息的蠻,再猛地釘在跪著的、失魂落魄的菩薩蠻臉上。

子受的腳步頓住了,臉上的急切與擔憂瞬間凝固,然後一點點碎裂,被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狂暴的悲慟與憤怒取代。

他一步步走到榻前,俯下身,仔細地看了看蠻安詳卻毫無生氣的臉。

猛地,他抬手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土牆上,牆灰簌簌落下。

“誰干的?!”

他扭頭咆哮,眼睛赤紅,掃視著屋內噤若寒蟬的眾人,“是誰害死了他?!”

無人敢應聲。

只有壓抑的抽泣聲細碎地響著。

“說話!”

子受一把揪住離他最近的巫醫的領口,幾乎將他提離地面,“用的什麼藥?

是不是你們這些廢物害死了他?!”

巫醫嚇得魂飛魄散,連連擺手。

“子受。”

一個極輕、極啞的聲音響起。

是菩薩蠻。

他終於鬆開了蠻的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空茫的、彷彿連魂魄都被抽幹了的死寂。

他看著狀若瘋虎的子受,重複了一遍:“子受。”

子受動作一頓,鬆開巫醫,喘著粗氣看向他。

“沒有人害他。”

菩薩蠻的聲音平板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他只是……死了。”

“胡說!”

子受厲聲打斷他,“怎麼會突然就死了!

一定有事!”

“病了,然後死了。”

菩薩蠻的目光移回蠻灰敗的臉上,輕聲道,“人都會這樣。

病了,老了,然後死了。”

子受像是被這句話刺痛,猛地後退一步,難以置信地瞪著菩薩蠻:“你……你怎麼能這麼冷靜?

他是蠻!

是我們的兄弟!”

菩薩蠻不再說話,只是重新垂下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心。

那裏,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轉瞬即逝的溫熱。

子受胸膛劇烈起伏,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菩薩蠻,那眼神裡有悲痛,有憤怒,還有了一絲陌生的、被稱之為“恐懼”的東西。

他彷彿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安靜異樣的弟弟,身上缺少了某種至關重要的、屬於“人”的部分。

最終,他沒有再咆哮。

只是猛地轉身,一腳踹翻了旁邊的藥罐,黑乎乎的藥渣潑了一地,然後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馬蹄聲狂亂地遠去。

屋內重歸死寂。

菩薩蠻依舊跪著,一動不動,像河邊那塊被歲月沖刷了千百年的大青石。

夜漸深,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冰冷的牆壁上,孤寂得令人窒息。

許久,許久。

他極慢地抬起手,輕輕按在自己左側胸口處。

那衣料之下,殷紅的紋印灼灼如烙。

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了。

那是一種與這滿室死亡、與這世間萬物急速流轉消亡截然相反的、冰冷而恆定的——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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