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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5-09-16 05:24:53 
秦州城的潮气总在七夕夜达到顶峰。

不是江南那种裹着花香的黏腻,是从明代城墙砖缝里渗出来的陈腐,混着南大街胭脂铺的玫瑰膏子、北城根药渣堆的苦腥气,在穿街风里搅成一团,连月亮都泡得发胀,像块被汗湿帕子蒙了整夜的羊脂玉,泛着朦胧的油光。

崔慎独坐在"回春堂"的青石门槛上,指尖碾着那粒当归籽。

籽实比寻常当归籽大出半圈,表皮是暗沉的朱砂红,像戈壁滩上凝固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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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从西夏逃出来时,这粒籽就揣在他贴肉的荷包里,与舌下那枚甘草片隔着层皮肉相呼应。

此刻潮湿的风钻过衣襟,右耳后的疤痕突然刺痒起来,带着兴庆府地牢特有的霉味——那是被烙铁烫过的地方,当时狱卒说"崔太医记性太好,得帮您忘些事"。

"崔先生还没歇着?

"药铺掌柜的婆娘端着绿豆汤出来,粗布围裙上溅着深褐色的药汁,"今儿七夕,南大街搭了鹊桥,不去瞅个新鲜?

"崔慎独摇摇头,把当归籽塞进袖袋。

他这双手本该握着太医院的银药杵,如今却只能在药碾子前消磨时日。

逃亡路上不敢用真名,只说自己是游方郎中,靠着太医院学的那点皮毛,在秦州城混口饭吃。

舌下的甘草片突然发烫,这是近三个月来的第七次,每次发烫都意味着附近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或者说,在警告。

巷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踩着碎瓷片在走。

崔慎独抬头,看见芸娘站在月光里。

她总穿那件靛蓝布裙,洗得发了白,身形单薄得像张被雨打湿的宣纸。

作为前秦州知府的文书遗孀,她在这条巷子里住了三年,靠着给绣庄描花样过活,门前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总在黄昏时把她的窗纸割得支离破碎。

"崔先生。

"她的声音比巷尾的流水还轻,手里攥着块素色绸缎,指节泛白,"您上次说的法子......当真管用?

"崔慎独撞上她眼底的光时,突然想起地牢里的自己。

那时他也这样望着铁窗,盼着虚无缥缈的救赎。

三日前芸娘哭着来求他,说夜夜梦见亡夫周明轩,问有没有法子再见一面。

他本想回绝,可瞥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比他逃亡路上生出的还要密——鬼使神差地摸出了这粒当归籽。

"当归性温,能活血通络。

"他当时声音干涩得像嚼着枯柴,"若是执念够深,取籽七粒缝入当年嫁衣,七夕子时对着月亮唤他名字,或许......"他没说下去。

当归当归,名字里藏着"应当归来"的念想,可死魂哪能真的踏月还阳?

这不过是戈壁滩上那株会跑的黄芪教他的法子,说能引魂,却没说引的是善是恶。

此刻芸娘把绸缎往前递了递。

是件未完成的嫁衣,领口绣着并蒂莲,丝线却泛着陈旧的姜黄色。

"这是我当年的嫁衣。

"她指尖抚过绣线,突然剧烈颤抖,"他走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穿。

"崔慎独的喉结动了动。

舌下的甘草片竟泛起辛甜,这是它第一次在当归籽附近有反应。

他想起西夏戈壁那株半人高的黄芪,根茎上长着眼睛似的芽苞,说"当归籽是魂引,也是锁";想起幼龙在沙暴里说的"该当归了",龙涎落在他伤口上,烫得像块烙铁。

"这不是寻常当归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用它唤魂,要付代价。

""我不怕!

"芸娘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几乎要把眼眶烧穿,"只要能再见他一面,折寿十年、二十年,我都愿意!

"崔慎独最终还是把当归籽给了她。

看着她攥着籽实的手按在胸口,踉跄着消失在巷口,他突然觉得掌心像被烙铁烫过,留着个隐形的印。

药铺婆娘凑过来擦柜台,突然压低声音:"芸娘也是可怜人,她男人死得蹊跷。

""怎么死的?

"崔慎独的指尖停在药罐边缘。

"说是急病。

"婆娘往巷口瞥了眼,"可前一夜还有牢卒看见周文书在牢里写东西。

有人说啊,是他手里那本账册得罪了人。

"账册?

崔慎独的心脏像被药杵狠狠砸了下。

三年前他在太医院当值时,确实接过一桩案子:秦州府递来的文书,要为一名叫周明轩的死囚出具"暴病身亡"的证明。

他记得那份卷宗里夹着半张账册残页,墨迹里混着极淡的苏木味——那是用来伪造陈年旧账的药材。

夜风突然转凉,吹得药铺幌子"哗啦啦"响。

崔慎独摸出藏在衣领里的半块甘草——不是舌下那枚,是他自己寻的——凑到鼻尖轻嗅。

寻常甘草的甜香里,竟裹着丝血腥气,像有人把血混在蜜里熬过。

初更梆子敲过,巷子里的人渐渐多起来。

穿红戴绿的姑娘们提着走马灯往南大街去,灯影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晃,像一群游移的鬼火。

崔慎独蹲在药渣堆前,看着那些被熬烂的根须在污水里浮沉,突然想起周明轩的卷宗照片——死囚躺在草席上,右手攥得紧紧的,指缝里露出点杏黄色的纸角。

"崔先生,您见着芸娘没?

"隔壁绣庄的张婆慌慌张张跑进来,"绣庄掌柜让她送的花样还没到,这都要关铺门了......"崔慎独往芸娘的方向瞥了眼。

她家窗纸黑着,像只紧闭的眼。

子时梆子刚敲第一响,崔慎独就听见了动静。

不是哭声,是针线穿过绸缎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披衣起身,贴着两院相隔的矮墙站定,看见芸娘的窗纸上映着个佝偻的影子,手里的针线上下翻飞,像只织网的蜘蛛。

窗台上的油灯忽明忽暗,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窗纸上,转瞬即逝。

崔慎独数着那声音——一针,两针,一百八十针。

他在太医院学过人体经络,知道一百八十针正好能绣完一件嫁衣的领口。

"明轩,你看这并蒂莲。

"芸娘的声音带着诡异的温柔,"当年你说等收了秋粮就补办婚礼,可你怎么不等......"针线声突然变调,像扎进了皮肉里。

崔慎独看见窗纸上的影子猛地一顿,紧接着,一缕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窗缝渗出来,在月光下蜿蜒爬行,像条细小的血蛇。

是嫁衣在渗血。

他刚要出声,就听见芸娘短促的惊呼,不是疼痛,是惊喜。

"明轩?

是你吗?

"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崔慎独的后背瞬间爬满寒意。

他绕到芸娘的院门外,虚掩的门缝里漏出月光,照亮院里的情景——芸娘站在槐树下,手里还攥着针线,而她面前的空地上,赫然立着个穿青布长衫的男子。

男子身形清瘦,面容在月光里有些模糊,但眉骨的弧度和芸娘藏在妆匣里的画像分毫不差。

他没有影子,脚下的青石板泛着冷白的光,连月光都绕着他走。

"阿芸。

"男子开口,声音像浸在井水里泡了三年,发闷,还带着点丝绸摩擦的涩,"我回来了。

"芸娘的眼泪砸在衣襟上,腿一软就往男子怀里扑。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他衣袖的瞬间,她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不是因为恐惧,是头皮传来的剧痛,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往上拔。

崔慎独冲进门时,正看见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芸娘的青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从发根到发梢,不过三弹指的功夫,一头乌发就成了霜雪,连眉毛都染上了银白。

她捂着头蹲在地上,指缝漏。

而那自称周明轩的男子,嘴角正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像冰面裂开的细缝。

"痴心妄想。

"冰冷的声音从房梁传来。

崔慎独抬头,看见个穿皂衣的判官蹲在梁上,青面獠牙,手里的铁笔泛着寒光,官帽上"典刑"二字在月光下格外刺眼——是地府专司契约的典刑判官。

芸娘猛地抬头,白发下的眼睛瞪得滚圆:"判官大人?

这当归籽......""蠢妇!

"判官从梁上飘下来,铁笔首指男子虚影,"你夫君三年前在地府签下当归契,以你五十年阳寿换半个时辰还魂!

"铁笔在空中划出红光,映出半空中悬浮的契约。

暗红色的墨迹里,周明轩的签名旁,赫然印着个血色指印,纹路竟与芸娘方才攥着当归籽的手指一模一样。

"每缝一针,减寿十日。

"判官的声音像冰锥扎进人心,"你这嫁衣缝了一百八十针,算算折了多少年阳寿?

"芸娘手里的针线"当啷"落地。

她看着自己的手,原本白皙的指节己爬满皱纹,指甲缝里的暗红血渍正慢慢变成灰黑色——那不是嫁衣的血,是她自己的生命力在流逝。

"五十年......"她喃喃自语,突然爆发出疯狂的大笑,"周明轩!

我守着你三年,你却用我的命换这半个时辰?!

"她扑向散落在地的当归籽碎瓣,抓起一把就往男子虚影撒去。

可那些籽瓣穿过虚影,落地后竟像活物般蠕动,很快聚成完整的当归籽,颜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契约既成,容不得反悔。

"判官举起铁笔,笔尖凝聚的黑雾越来越浓。

就在这时,那团黑雾突然转向崔慎独,男子虚影发出刺耳的笑:"崔大人,别来无恙?

"崔慎独浑身一震。

这声音比刚才真实百倍,像有人贴着他的耳骨在说话。

他看向黑雾,隐约看见个模糊的魂魄,正透过黑雾盯着他。

"三年前你在兴庆府大堂,拿着那份账册判我斩立决时,可想过有今日?

"周明轩的声音裹着恨意,"你以为我稀罕这半个时辰?

我要的是能让我还阳的载体——而你,崔慎独,是最好的人选!

"记忆突然炸开。

三年前的太医院,烛火彻夜不熄。

秦州府送来的卷宗里,账册残页的纸浆里混着蜜蜡和苏木,是伪造陈年旧账的手法。

主审官拍着他的肩说"崔太医年轻有为,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看着那份"暴病身亡"的文书,右耳后的疤痕突然刺痛——那时他还不知道,那是被烙铁烫过的预兆。

"账册是假的。

"崔慎独的声音干涩,小指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看见根红线正往皮肉里钻,"是拓跋宏伪造的。

""总算不笨。

"周明轩冷笑,"西夏的拓跋将军,秦州的李知府,合起伙来私吞军饷。

我发现账册不对劲,他们就找了个笔迹高手仿我的字,再买通狱卒下毒......"红线突然收紧,崔慎独听见芸娘的喘息越来越弱。

她的白发正变得透明,像要融进月光里。

典刑判官的身体在红线拉扯下逐渐虚化,那些红线竟在吸食他的阴气。

"你的身体里有甘草精元。

"周明轩的声音越来越急切,"舌下那枚甘草片,是戈壁黄芪的精魂所化,正好养我的魂......"崔慎独突然想起西夏戈壁。

沙暴里那株会跑的黄芪,根茎上的芽苞睁开眼睛,说"甘草能解百毒,也能锁百魂";幼龙啃食拓跋宏尸骨时,龙涎落在他伤口上,说"当归籽是钥匙,能开阴阳锁"。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成了棋盘上的子。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那是从拓跋宏尸身上捡的,刀柄刻着西夏文。

匕首上还沾着戈壁的沙粒,此刻碰到红线,竟发出"滋滋"的响声。

"当年判你死刑,是我糊涂。

"崔慎独盯着黑雾里的魂魄,声音里带着决绝,"但今日不会再让你为祸。

"他左手攥住红线,右手匕首狠狠刺向自己的小指。

剧痛传来的瞬间,他死死咬住红线,用尽全力一扯。

红线断了。

浓烈的辛甜味在口腔炸开,是当归混着甘草的味道,却又裹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像吞下了一整副熬坏的汤药。

红线断开处冒出青烟,周明轩的惨叫声在烟中渐渐消散。

典刑判官的身体"噗"地化为乌有,只留下顶皂帽落在地上。

芸娘倒在槐树下,白发铺在褪色的嫁衣上,己经没了气息,嘴角却留着丝诡异的笑——像终于解脱的释然。

那件渗血的嫁衣在月光里慢慢变淡,最后变成张薄纸,被风卷着飘上夜空,像只断了线的白蝴蝶。

崔慎独捂着流血的小指蹲在地上,舌下的甘草片突然滚烫,烫得舌尖发麻。

他摊开掌心,那粒当归籽不知何时出现了,躺在血泊里,表皮的红褪去,露出里面淡淡的金色——像极了幼龙鳞片的颜色。

"下一个轮回,该当归了。

"幼龙的呢喃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崔慎独突然明白,"当归"从不是指周明轩的归来。

是龙气的归位,是冤屈的昭雪,是他终究要回到起点,去面对三年前那盏太医院的烛火,面对被他亲手埋葬的真相。

他把当归籽塞进贴身荷包,与舌下的甘草隔着皮肉呼应。

小指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成小小的圆圈,像一个个等待填补的句号。

秦州城的潮气还在蔓延,只是风里多了当归的辛甜。

崔慎独站起身,望着南大街方向——那里的鹊桥还亮着灯火,像条通往过去的路。

他知道这因果远未了结,从咬断红线的那一刻起,新的轮回己经开始。

而他的归途,才刚刚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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