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仪器过度运转后特有的金属焦糊味。

温疏月猛地睁开眼，急促的呼吸扯得喉咙发干，视野里全是旋转光圈，耳边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咚！

咚！

咚！

她下意识伸手想按停那些警报器，指尖却在空气里徒劳地划过。

眼前没有堆满演算稿纸的凌乱实验桌，也没有被她命名为“星尘”的那项足以改变国防工业的新型合金材料——她为之燃尽最后一点生命的心血。

不对……不对！

温疏月瞳孔骤然收缩！

那种身体机能被一点点抽空的、无法呼吸的可怕感觉瞬间回笼。

是了，她清楚记得最后一幕，持续了七十二小时的高压实验后，心脏突然爆发的剧痛。

紧接着世界天旋地转，视线在昂贵的仪器上彻底归于黑暗。

她倒了下去。

顶级材料学教授，温疏月，三十八岁，国家级科研带头人。

一生荣誉满身，却倒在了距离“星尘”核心数据最终验证成功的前一刻。

累死的。

心衰猝死。

真是……最荒诞也最合理的结局。

意识剥离肉体的飘忽感尚在，可现在……温疏月猛地低头。

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起了无数毛球、还带着淡淡樟脑丸味的碎花衬衫。

手臂纤细，皮肤苍白，连指甲盖边缘都缺了点血色，透着常年拮据才有的单薄感。

“月啊…妈的心肝，你听妈说……”带着浓重鼻音的哭声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湿棉花，模糊又粘腻。

温疏月僵硬地转动脖子。

视线对焦在床边一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王翠芳，她的亲妈。

此刻正攥着她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眼睛里混杂着心疼，但更多的是不容错辨的焦灼。

“那贺家…那可是咱们县的头一份！

人家住的是军属大院，吃的穿的都是配给制！

贺家小子云朝，年纪轻轻就是团长！

前途无量啊！”

王翠芳见她睁眼，哭声拔高了一个调，字字泣血，“攀上这门亲，就是一脚踏进了干部窝！

咱温家几辈子……几辈子都没这福气呀！”

贺家。

贺云朝。

一股混杂着灭顶恨意的洪流，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无数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碎片，那些尘封在记忆最深处争先恐后地撕裂开来！

—逼仄狭小的贺家婚房。

空气里总是飘着若有似无的烟草味。

她一次次把积攒的钱偷偷塞给家里，为温志强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大哥“应急”。

然后面对贺云朝深夜归来时，那双冰冷审视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眼睛。

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你们温家，到底要吸我贺家的血到何时？

—阴暗湿冷的医院走廊，混杂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

她流产了。

孤零零一个人躺在观察床上。

值班护士的声音毫无波澜地穿透薄薄的帘子：“温疏月家属？

温疏月家属来了吗？”

走廊空荡荡，只有她自己急促压抑的喘息回应着那份死寂。

那个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贺云朝，永远有更重要的紧急任务、演习、或者会议。

她的悲欢生死，在他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涯里，渺小得不值一提。

—弥留之际。

透过浑浊的玻璃窗，依稀能看见窗外军属大院里笔挺的常青树梢上挂着的冰凌。

呼吸艰难，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气。

耳边只有心脏监测仪时断时续的、预示终结的嗡鸣。

王翠芳伏在她床边，哭得肝肠寸断，嘴里念念叨叨的却还是：“月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你走了，你哥欠纺织厂的那些钱…指望谁去还啊？

贺家那头情分就真的断了啊！”

—温疏月猛地抽了一口气，胸口剧痛。

那不是濒死前的幻觉！

是真实发生过的，那被吸血虫附骨吸髓、被当成垫脚石踩进泥泞里磋磨殆尽的一生！

王翠芳还在她耳边哭诉哀求，可每一个字都仿佛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脑子。

“就当是为了妈…为了你哥…为了咱这个家！

你不嫁，贺家怪罪下来，你爸街道办的工作……你哥刚转正进供销社，都要受影响啊！

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咱家家破人亡啊我的儿…”王翠芳用力摇晃着她的手，仿佛只要她点了头，温家就能立刻鲤鱼跳龙门，鸡犬升天。

为了你们这群扒在她血肉上，把她抽骨吸髓榨干最后一滴油的至亲？

“够了！！！”

嘶哑，破碎，裹挟着二十年的压抑、怨恨和不甘。

王翠芳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喝震得浑身一哆嗦，哭声戛然而止，剩下的话语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温疏月一把甩开母亲的手。

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是扑到房间角落那张带着裂缝的斑驳木桌前——桌面上，赫然摊放着一张红底金字的崭新纸页。

贺云朝。

温贺联姻申请书。

贺云朝印。

五个鲜红的方块字，龙飞凤舞，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势和冰冷，盖在申请人签名的位置。

就是这张纸！

就是这张薄薄一页纸，买断了她温疏月上辈子所有的价值、尊严和未来！

镜子里那个眼角含泪、神情畏缩的十八岁少女形象在温疏月脑海里轰然炸碎！

无数公式和材料的蓝图在她脑中疯狂闪回——那是她失去的，是她被耽误、被埋没的瑰宝。

一股足以焚尽过往一切的暴烈怒火瞬间攫住了她。

撕了它！

温疏月抓住那张代表着她人生枷锁的纸，触手的瞬间，指尖冰凉，纸张特有的韧性质感让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和疯狂。

嘶啦——！！！

刺耳的声响狠狠撕破了狭小房间里压抑的沉寂。

那张象征着一辈子安逸却冰冷牢笼的婚约书，在她的手中，被暴力地撕成了两半。

红色的碎纸片纷纷扬扬，凌乱地飘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

王翠芳被这惊天动地的举动彻底惊傻了，嘴巴大张着，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那张布满愁苦的、泪水纵横的脸上只剩下呆滞的空白。

温疏月大口地喘着粗气，刚刚那声爆喝和撕裂的动作似乎抽干了她身体里最后一点伪装的力气。

胸口的闷痛感还在蔓延，喉咙里火烧火燎，但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畅快感却顺着撕裂婚书的指尖，涌遍西肢百骸。

去他妈的包办军婚！

去他妈的温家前程！

去他妈的所谓体面！

看着地板上那摊红得刺眼的碎纸屑，如同看到了上辈子那个被踩入泥泞的自己粉身碎骨。

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淤气猛地顶到了嗓子眼，激得她浑身都在剧烈地发颤。

血液在太阳穴里轰轰作响，像是压抑多年的沉寂火山在苏醒咆哮。

她的眼神锐利，狠狠剜过旁边呆若木鸡的王翠芳，首首看向在门口闻声探进来半个脑袋的大哥温志强那张错愕的肥脸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的戾气迸射出来，嘶哑却穿透力十足地砸在温家人苍白的脸上：“军婚？”

嘴角扯开一个冰冷、疯狂、带着浓浓嘲讽和毁灭意味的弧。

“搞科研，才是我温疏月这辈子要找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