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胶哥。

广州的九月，秋老虎赖着不走。

校合唱队那间老旧的排练室，吊扇吱呀呀地转着，搅起空气中漂浮的尘粒和松香的味道。

阳光透过高高的、蒙尘的窗户，切成几道斜斜的光柱。

我抱着家里那台老掉牙的手风琴，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手指笨拙地按着贝斯键。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溜向前排那个穿着干净白裙子的女生——妍妍。

她唱女高声部，声音清亮，像山涧泉水。

唱到动情处，她会微微侧着头，露出脖颈上一颗极小的、棕色的痣。

当她和声部其他同学融合时，那声音又变得像月光一样，柔和地流淌下来，滴落在嘈杂的背景音里。

她身边，站着指挥北韩。

高三的学长，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此刻穿着略显宽大的西装校服，身姿笔挺，挥舞着指挥棒，带领我们排练那首悠扬又伤感的《城南送别》。

他的侧脸线条分明，神情专注。

偶尔，在某个休止的间隙，他的指挥棒稍顿，目光会与妍妍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总是比和其他人多停留那么半秒。

我当时傻乎乎地想，这大概就是高手之间的默契，艺术灵魂的碰撞。

首到那次周五的排练结束，大家吵吵嚷嚷地收拾东西。

我忘了拿琴谱，折返回去。

空荡荡的排练室里，只剩夕阳余晖。

我看见妍妍站在北韩常用的那架钢琴前，手指飞快地将一封粉蓝色的、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笺，塞进了他摊开的琴谱夹层里。

然后像只受惊的小鹿，脸颊绯红，匆匆跑开了。

我愣在原地，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第二天排练，北韩照常出现，指挥利落，要求严格。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我注意到，他那根黑色的指挥棒末端，系上了一条细细的丝带，也是粉蓝色的，和昨天那封信的颜色一模一样。

他们之间，依然没有过多的交流，更没有公开的任何表示。

但合唱队里，似乎人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高二那个唱歌很好听、长得很好看的妍妍，在追高三那个很厉害、很帅气的指挥北韩师兄。

我像个误入了天鹅湖的野鸭子，抱着我的手风琴，有点格格不入。

能加入合唱队，纯粹是因为人数不够拉来充数的。

和北韩熟悉起来，是一次巧合。

学校汇演的话筒突然失灵，他急得满头汗，我刚好懂点皮毛，鼓捣了几下居然弄好了。

他当时就笑着勾住我的肩膀，很用力地拍了两下：“可以啊胶哥！

以后跟我混！”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成了北韩“罩着”的小弟。

也顺理成章地，通过他，加上了妍妍的微信。

她的头像是个憨憨的、抱着蜂蜜罐的小熊维尼，朋友圈里偶尔发点天空、云朵和好吃的甜品照片。

最初的聊天记录，枯燥得像任务清单。

“胶哥，麻烦帮北韩学长带瓶宝矿力，他忘记买了。”

“今天排练改到三点开始，记得通知其他人哦。”

“北韩学长问你上次那个扩音器在哪买的？”

我像个忠实的传声筒和跑腿，穿梭在他们之间，对此毫无怨言，甚至有点隐隐的开心——能融入他们，仿佛我也沾上了点“艺术”和“耀眼”的气息。

转变发生在一个突如其来的雨夜。

广州的天气就是这样，暴雨说来就来。

排练因为暴雨提前取消，大家都在等雨停。

我收到妍妍的消息，不是关于北韩，也不是关于排练。

“胶哥。”

“点解你成日都好似咁开心？

好似冇乜烦恼咁。”

我正挤在闷热的校巴里，窗外是模糊的雨帘和红绿灯氤氲的光晕。

手机屏幕的光亮照亮我的脸。

我看着那行字，愣住了。

指尖悬在26键的输入法上，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想说自己其实也有很多烦恼，功课跟不上，手风琴拉得烂，家里总唠叨……但最后，这些字又一个一个被删掉。

窗外，一朵被雨水打落的、硕大的木棉花，“啪嗒”一声，重重砸在路边小车的车棚上，发出一声闷响。

像我那时的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坠了一下。

我最终回了什么，己经记不清了。

但就是从那个雨夜开始，我看妍妍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对“学长喜欢的女生”或“合唱队女神”的仰望。

传话和跑腿，似乎也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小心翼翼的情绪。

我误入了一片不属于我的湖泊，却不知不觉间，被水中月亮的倒影，迷住了心窍。

而对湖底真正的暗涌，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