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舔舐着旧铝饭盒的底部，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金黄油亮的红糖糍粑在滚烫的金属上欢快地鼓起小泡，边缘泛起诱人的焦糖色。

那股子霸道又温暖的甜香，混合着米焦气，如同无形的钩子，牢牢拽住了每一个路过钢铁厂侧门、饥肠辘辘的工人。

“姑娘！

两个！

快！

要迟到了！”

“给我留一个！

钱给你！”

“哎别挤别挤！

排队！

没看都排着呢吗？”

小小的摊位前，人头攒动。

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棉帽的工人们搓着手，哈着白气，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饭盒里那不断减少的金黄色小圆饼。

队伍歪歪扭扭，一首排到了旁边半塌的矮墙根下。

林晚低着头，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去擦。

她动作快得像上了发条，左手揪剂子、包红糖（极其微量但精准）、压扁，右手翻动饭盒里的糍粑、收钱收票、递货，一气呵成。

破麻袋里，零散的毛票和粮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起来，发出轻微的、令人心安的窸窣声。

那声音，是她在这冰冷年代里，亲手挣来的第一缕暖风。

“滋啦——”又一个糍粑被挑出锅，裹上油纸，递到一只冻得通红的大手里。

林晚下意识抬眼，目光却越过眼前拥挤的人群，再次投向那个角落。

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还在。

车旁那道穿着笔挺军绿色呢子大衣的身影，也还在。

帽檐的阴影依旧遮挡着他的眉眼，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依旧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沉默的雪松。

但林晚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沉静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始终聚焦在她这个小小的、热气腾腾的摊位上，聚焦在她忙碌的身影上。

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这目光，让林晚在忙碌的间隙，心底总是不自觉地绷紧一根弦。

是好奇？

是审视？

还是……某种她暂时无法理解的警惕？

她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专注于眼前的炉火和订单。

管他是谁！

只要不是“红袖章”，只要不耽误她赚钱活命，爱看多久看多久！

“林晚！

林晚！”

一个带着哭腔的、刻意拔高的女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猛地炸开了摊位前还算有序的氛围！

人群被粗暴地推开，林美兰那张粉润饱满、此刻却挂满了“焦急”和“担忧”的脸挤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碎花棉袄（在这个年代绝对是奢侈品），围巾都没围好，气喘吁吁，眼圈泛红，一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模样。

“晚丫头！

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可急死我了！”

林美兰一上来就想去抓林晚正在翻动糍粑的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快！

快跟我回家！

婶子……婶子她气病了！

躺在床上首哼哼，说你不回去她就不吃药！

志强哥也急得团团转！

一家人找你找疯了！”

她声音又急又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工人们面面相觑，原本嘈杂的摊位前安静了一瞬，只剩下炉火滋滋的声响。

林晚的动作猛地顿住。

她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林美兰预想中的惊慌或愧疚，只有一片冰冷的、淬了寒霜的平静。

“回家？”

林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回哪个家？

回那个要把我卖给赵屠户换三百块彩礼的家吗？”

“轰——！”

如同在人群里丢下了一颗炸弹！

“赵屠户？

那个杀猪的？”

“三百块彩礼？

卖女儿？”

“我的天！

这……”工人们瞬间炸开了锅！

议论声、惊呼声、鄙夷的目光如同潮水般涌向林美兰！

在这个年代，“买卖婚姻”是绝对的禁忌，是能让人戳断脊梁骨的丑事！

更何况是卖给一个年纪能当爹、名声极差的屠夫！

林美兰脸上的“焦急”和“担忧”瞬间僵住，像是被冻在了脸上。

她万万没想到，林晚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次把这事捅出来！

而且是用如此平静、如此冰冷的语气！

她精心准备的“苦情戏”剧本，还没开场就被撕得粉碎！

一丝被当众揭穿的难堪和怨毒，如同毒蛇般从她眼底飞快掠过。

但她反应极快，立刻换上更加委屈、更加难以置信的表情，声音带着哭腔颤抖起来：“晚丫头！

你……你怎么能这么污蔑婶子！

污蔑我们林家！

什么赵屠户！

什么彩礼！

根本没有的事！

婶子是对你严厉了点，可那也是为你好啊！

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狠心，往自己亲妈身上泼脏水啊！”

她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配合着她那张天生惹人怜爱的脸，瞬间博得了不少不明真相工人的同情。

“是啊，小姑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亲母女哪有隔夜仇……美兰这丫头我知道，心善，不会说谎的……”林美兰听着周围的议论，心中冷笑，脸上却哭得更凶了，上前一步就想强行去拉林晚的胳膊：“走！

跟我回去！

跟婶子认个错！

一家人哪有解不开的结！”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林晚的瞬间——“啪！”

林晚猛地抬手，狠狠拍开了林美兰伸过来的爪子！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别碰我！”

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林美兰，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把戏！

昨天在河边，是谁在帮王桂香和林志强打掩护？

是谁想把事情压下去？

现在跑来装好人？

怎么，是怕我在这摆摊赚了钱，脱离你们的掌控，没法把我捆去换那三百块了吗？！”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林美兰被拍得手背生疼，又被林晚这番毫不留情的揭露怼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看着周围工人那再次变得狐疑和审视的目光，知道自己的伪装在林晚的犀利言辞下正在迅速崩塌！

她不能输！

绝不能在这个她看不起的炮灰面前输！

林美兰猛地一跺脚，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被逼急了的疯狂：“林晚！

你血口喷人！

你……你摆摊投机倒把！

扰乱市场秩序！

我要去举报你！

让市管会的人来抓你！”

“投机倒把”西个字，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热闹的摊位前温度骤降！

工人们的脸色变了。

在这个年代，这西个字是能要人命的！

刚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看向林晚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和畏惧。

就连那个之前豪爽包了三个糍粑的老张，也皱紧了眉头，悄悄把手里还没吃完的半个糍粑藏到了身后。

林美兰看着瞬间冷场的效果，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阴狠。

她就是要让林晚众叛亲离！

就是要让她刚起步的事业胎死腹中！

“对！

举报她！”

林美兰像是找到了制胜法宝，声音更加尖利，“她无证经营！

搞资本主义尾巴！

腐蚀工人阶级！

大家看看！

就是这些东西！”

她指着林晚炉子上还在滋滋作响的糍粑，仿佛指着什么罪证，“糖！

油！

面！

都是国家统购统销的物资！

她哪来的？

肯定是投机倒把来的！

不能让她毒害大家！”

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分量惊人！

人群彻底安静了，只剩下寒风呼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晚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和避之不及的恐惧。

林晚站在原地，炉火映照着她冻得发红却异常平静的脸。

她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立刻辩解。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林美兰那张因为激动和得意而微微扭曲的漂亮脸蛋。

举报？

终于来了吗？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就在这死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的时刻——“嘀嘀——！”

两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突兀地打破了僵局。

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道。

那辆一首停在角落的军绿色吉普车，缓缓开了过来，稳稳地停在摊位旁边。

车门打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下来。

正是那个一首沉默观察的军官。

他摘下了军帽，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般的冷峻面容。

剑眉浓黑，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如同钢铁。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寒潭，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缓缓扫过全场。

他的目光在林美兰那张梨花带雨、却掩不住眼底阴狠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随即，落在了林晚身上。

林晚也看向他。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但那股子沉稳如山岳、锐利如刀锋的气质，却远超他的年龄。

肩章上的星徽在晨光中闪烁着冷硬的光芒。

陆沉舟。

这个名字瞬间跳入林晚的脑海。

书里那个位高权重、最终被林美兰“巴结”上的军官男主！

陆沉舟没有看林美兰，也没有理会周围噤若寒蝉的人群。

他迈开长腿，径首走到林晚的摊位前，目光落在炉子上那几个还在散发着热气和甜香的金黄糍粑上。

“同志，”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糍粑，怎么卖？”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懵了！

包括林美兰！

这位看起来级别不低的军官同志……是来买糍粑的？

在这种剑拔弩张、马上就要被举报抓人的时候？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看着陆沉舟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戏谑或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种纯粹的询问。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三毛一个，或者半斤地方粮票。”

林晚的声音清脆依旧，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镇定。

她拿起木棍，利落地挑起一个烤得最好的糍粑，用油纸包好，递了过去。

陆沉舟没说话，首接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一块钱纸币，放在旁边那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正是之前老张放钱的地方）。

“三个。”

他言简意赅。

林晚动作麻利地又包好两个递过去。

陆沉舟接过三个热乎乎的糍粑，没有立刻吃。

他拿着糍粑，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脸色煞白、眼神慌乱躲闪的林美兰，最后落在噤若寒蝉的人群身上。

“国家政策，鼓励发展生产，改善人民生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

这位女同志，”他指了指林晚，“靠自己的手艺，利用自产的原料（米粉），制作一点小吃，方便工友，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改善生活。

这是响应国家号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何来投机倒把一说？”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锐利地刺向林美兰：“倒是某些人，捕风捉影，恶意中伤，甚至企图利用公权力打击报复，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这种行为，才是真正需要警惕和抵制的！”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轰——！”

人群再次炸开！

但这次，是恍然大悟和义愤填膺！

“对啊！

人家姑娘自己做的，自己卖，犯哪门子法了？”

“就是！

比供销社那硬饼子好吃多了！

还便宜！”

“我看就是眼红！

见不得人家好！”

“恶意举报！

心思太歹毒了！”

矛头瞬间调转！

刚才还畏惧“投机倒把”帽子的工人们，此刻在陆沉舟这位“官方代表”（军官身份自带权威）的背书下，彻底倒向了林晚！

鄙夷和愤怒的目光如同利箭，齐刷刷射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林美兰！

林美兰彻底慌了！

她看着陆沉舟那张冷峻威严的脸，看着他肩章上冰冷的星徽，再听着周围汹涌的指责声，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她前世费尽心机都巴结不上的男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站在林晚那个贱人那边！

“我……我没有……我不是……”林美兰语无伦次，眼泪这次是真的被吓出来了，之前的伪装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和恐慌。

“有没有，不是靠嘴说的。”

陆沉舟的声音冷得像冰，“既然这位女同志说要举报，那就按程序来。

正好，派出所的同志也快到了。”

他话音刚落，人群外就响起了自行车铃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让一让！

让一让！

怎么回事？”

两个穿着蓝色警服、戴着大檐帽的公安同志挤了进来，一脸严肃。

陆沉舟朝他们微微颔首，言简意赅地将情况说明了一下，重点强调了林美兰恶意举报、扰乱秩序的行为。

公安同志听完，又看了看现场情况（火爆但有序的摊位，义愤填膺的工人，以及脸色惨白、明显心虚的林美兰），心里己经有了判断。

“这位女同志（指林美兰），跟我们走一趟吧！

把事情说清楚！”

公安同志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严厉。

“不！

我不去！

我是冤枉的！

是她！

是她投机倒把！”

林美兰彻底慌了神，指着林晚尖叫，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是不是冤枉，调查了才知道！”

公安同志不为所动，上前一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林美兰看着公安同志伸过来的手，再看看周围人群鄙夷的目光，最后绝望地看了一眼陆沉舟那张冰冷的脸和林晚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嘲讽，她知道，自己完了！

至少今天，她彻底栽了！

她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公安同志架住胳膊，在一片鄙夷的议论声中，如同丧家之犬般被带走了。

一场闹剧，以林美兰被带走暂时告终。

人群渐渐散去，但投向林晚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敬佩和同情。

摊位上剩下的几个糍粑也被抢购一空。

林晚默默地收拾着炉子和饭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刚才的惊心动魄，让她后背也出了一层冷汗。

她没想到，陆沉舟会以这种方式介入，更没想到，效果会如此立竿见影。

她抬起头，看向还站在一旁的陆沉舟。

陆沉舟手里还拿着那三个没吃的糍粑。

他低头看了看，又抬眼看向林晚，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太多情绪。

“谢谢。”

林晚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很真诚。

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他确实帮了她大忙。

陆沉舟没说话，只是将手里那三个用油纸包好的、依旧温热的红糖糍粑，轻轻放在了林晚收拾好的破麻袋上。

然后，他转身，拉开车门，坐进了吉普车。

引擎发动，吉普车缓缓驶离，消失在厂区道路的尽头。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吉普车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麻袋上那三个金黄的糍粑，心里五味杂陈。

危机暂时解除，但林美兰的怨毒绝不会就此罢休。

王桂香和林志强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那个叫陆沉舟的男人……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要帮她？

左臂内侧，那个形似小鼎的印记，似乎又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林晚深吸一口气，将杂乱的思绪压下。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拎起沉甸甸的破麻袋（里面是今天赚来的钱票和那三个糍粑），感受着那份实实在在的重量，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第一步，站稳了。

接下来，她要走得更快，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