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河清三年的夏夜，暑气像块浸了油的棉絮，沉甸甸压在邺城上空。

刘颖提着裙摆跨过别院门槛时，鬓角的珍珠串子正随着急步晃出细碎的响，混着蝉鸣倒像支不成调的曲子。

“小姐慢些，这处地砖滑。”

侍女春桃在后头追得气喘，手里捧着的食盒磕碰出青瓷碗相触的脆响——那是给住在别院养病的表姑母备的冰糖莲子羹，特意加了岭南来的新会陈皮，据说能安神。

刘颖却没回头。

她的眼早被眼前景象勾住了：青砖铺就的甬道两侧，爬满薜荔的墙头上，甚至连半枯的石榴枝桠间，都缀着点点幽绿的光。

不是灯笼，不是烛火，是活物——成千上万只萤火虫正绕着院中的老槐树翩跹，翅尾的荧光将树影染成流动的翡翠，连空气里都飘着细碎的亮。

“我的天……”刘颖看得发怔，忘了脚下台阶，“咚”地撞在朱漆柱上。

春桃惊呼着扶住她，食盒盖子却“啪”地弹开，莲子羹洒了半盒，溅在月白色的裙摆上，洇出片浅黄的渍。

“糟了！”

春桃手忙脚乱去擦，“表姑母要怪罪的！”

刘颖正懊恼，忽闻槐树后传来极轻的响动，像有人踩断了枯枝。

她心里一紧——这别院虽名义上是刘家表亲的产业，实则常年空着，除了几个守院的老仆，鲜少有人来。

她攥紧春桃的手腕，借着萤光往树后瞧去。

暗影里立着个男子。

他穿件玄色锦袍，领口绣着暗金线的流云纹，料子是极难得的吴绫，在微光中泛着细腻的光泽。

可最惹眼的是他手里的东西——不是扇子，不是玉佩，竟是只半开的紫檀木匣，匣中铺着黑绒，隐约能看见几枚铜制的印鉴，边角还沾着未干的朱砂。

那男子显然也没料到会撞见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他身形挺拔，眉眼藏在树影里看不真切，只颌线绷得极紧，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刘颖忽然想起父亲叮嘱过的话：“北齐官场凶险，别院里来往的人复杂，少看少问。”

“谁在那里？”

男子的声音比夏夜的井水还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刘颖心头发慌，偏生好胜心上来了。

她挺了挺胸，故意提高声音：“这是我家表姑母的院子，该我问你才是。

深更半夜的，鬼鬼祟祟藏着做什么？”

话音刚落，那男子竟往前走了两步。

萤光恰好落在他脸上——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潭，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裙摆上的污渍。

“刘家的小姐？”

他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点玩味，“把莲子羹洒在吏部的调令上，这胆识倒是少见。”

刘颖这才发现，方才洒出的羹汤竟溅了几滴在男子袍角，而他脚边，赫然落着张折叠的麻纸，边角己被汤汁濡湿，隐约能看清上头盖着的朱红大印。

她吓得脸都白了——吏部调令？

这可不是寻常人能碰的东西！

男子却没再看她，弯腰拾起那张纸，指尖捻着轻轻一抖，汤水竟顺着纹路聚成小珠滚落，纸面上的字迹丝毫未损。

刘颖看得目瞪口呆，春桃更是吓得缩在她身后不敢作声。

“下次走路，”男子将纸揣进袖中，木匣“咔嗒”一声合上，“看路，也看清楚眼前的人。”

说完，他转身便走，玄色衣袍扫过草丛，惊起一串流萤，像拖着条会发光的尾巴。

刘颖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忽然发现他腰间挂着块玉佩，莹白的玉面上，竟刻着个“逸”字。

“小姐，他、他是谁啊？”

春桃声音发颤。

刘颖没回答。

她望着那串渐渐远去的荧光，心里又惊又疑——这人是谁？

为何会在别院里藏着吏部的调令？

更奇的是，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刘家的人？

正怔忡间，忽闻远处传来老仆的咳嗽声。

刘颖慌忙拉着春桃躲到假山后，却见那男子的身影己消失在角门处，只留下满院流萤，还在不知疲倦地飞着，像撒了一地的星子，也像埋下了无数个谜团。

她低头看了看裙摆上的污渍，又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忽然觉得这趟别院之行，怕是要比那碗打翻的莲子羹，麻烦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