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藤”三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紫宸殿死寂的空气里，余音嗡嗡。

阶上的玄宗身体猛震，浑浊双眼骤然爆出骇人精光。

他下意识挺首腰背，双手死死抓住御榻两侧冰冷的金龙扶手，指节泛白。

神情混合着极度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希冀，死死锁住姜抚手中的葫芦。

“不死……藤？”

玄宗的声音干涩破碎，像从喉咙深处挤出，“真人……此言当真？

蓬莱……不死之藤？”

阶下的高力士，眉头难以察觉地蹙紧。

浑浊老眼深处，疑虑的阴影急剧扩散。

蓬莱？

缥缈传说！

这言语如同空中楼阁。

他目光如刀，刮向道士平静的脸，却只见一片温润澄澈，深不见底。

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他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千真万确，陛下。”

姜抚声音平稳如古潭，“此藤生于蓬莱绝壁，吸东海之精粹，纳日月之玄华，三千年方得一熟。

其汁，色若琼浆，性极温润，最能涤荡脏腑沉疴，续接衰竭命元。

常人饮之，可祛百病，轻身延年；若陛下这般身具大福德、大根基者……”他微微一顿，目光深邃，“持之以恒，返老还童，寿增百年，或可窥见长生大道之玄机。”

“返老还童……寿增百年……”玄宗喃喃重复，每个字都灼烧着他的心。

他猛地站起，明黄袍袖带起一阵风，几步便从御阶上冲下，不顾帝王威仪，扑到姜抚面前。

“快！

快与朕看！”

声音因激动而尖锐。

姜抚神色从容。

左手托稳葫芦底，右手拇食二指小心翼翼捏住葫芦口青玉胶泥边缘，轻巧精准地一揭。

“啵”一声轻响，封印开启。

就在封口开启的刹那——一股比之前浓郁纯粹百倍的异香，如同无形巨浪，轰然从葫芦口喷薄而出！

那香气凝聚了雨后森林最蓬勃的生命气息、千年古木的沉静芬芳，又有一丝奇异的、令人心神震颤的清甜。

霸道至极，瞬间席卷紫宸殿，将盘踞己久的丹砂硫磺浊气冲得荡然无存！

殿内所有宦官宫女，无不浑身一震，下意识深深吸气。

异香钻入肺腑，如清冽甘泉注入干涸经脉，疲惫沉闷涤荡一空，精神大振。

几个年老宦官脸上浮现出陶醉的晕红。

玄宗离得最近，异香如同实质扑面贯入顶门。

他只觉头脑嗡的一声，连日殚精竭虑的沉重疲惫与衰老恐惧，竟如烈日薄冰般迅速消融！

一股久违的、强烈的活力感从西肢百骸深处涌出！

“仙气！

此乃真正的仙家之气！”

玄宗声音因狂喜而颤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眼中迸射狂热光芒，“快！

取杯来！

朕要亲尝！”

高力士一个眼神，小宦官立刻捧上通体无瑕的薄胎白玉杯。

姜抚神色肃穆，双手将鎏金葫芦微倾。

一道极其粘稠、闪烁着奇异暗金光泽的汁液，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淌入玉杯。

汁液浓稠迟滞，在纯净玉杯映衬下，呈现深邃神秘的暗金琥珀色，异香愈发浓郁纯粹，凝成实质诱惑。

玄宗劈手夺过玉杯，双手紧捧，如同捧着余生所有希望。

“陛下！”

高力士趋前一步，声音急切，“仙药性烈，关乎万金之躯，不可不察！

老奴……老奴斗胆，请为陛下先尝！”

“滚开！”

玄宗一声低吼，如被侵犯的雄狮，粗暴将高力士挡开。

老内侍踉跄后退，脸色煞白。

再无犹豫。

玄宗仰头，闭眼，带着殉道者的虔诚与孤注一掷的疯狂，将那粘稠暗金液体一饮而尽！

汁液入口冰凉，滑过喉咙却陡然生出一股奇异温热。

味道古怪：初是难以言喻的清甜，如浓缩百花蜜露；紧接着浓烈的、带着土腥气的草木苦涩在舌根猛烈炸开；最后，泛起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极其不适的淡淡血腥气！

这复杂恶劣的味道让玄宗眉头紧锁，胃部翻搅。

然而，就在他强忍不适欲咽下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磅礴而温和的力量，如同沉睡火山在体内轰然爆发！

那力量如同春回大地无声浸润，带着沛然生机，迅猛地涌向西肢百骸每一处角落！

沉重的疲惫感烟消云散！

肩颈酸痛、头痛、身体被掏空般的沉重……所有不适刹那消失！

一股充沛到几乎满溢的精力如江河奔腾！

眼前景象骤然清晰明亮！

“呃啊……”一声带着极致舒泰和狂喜的呻吟从玄宗喉间逸出。

他猛地睁眼，眼中再无浑浊暮气，只剩下被点燃的年轻光彩！

他抬手摸了摸脸颊，感觉精神前所未有地健旺！

“神药！

果然是神药！

哈哈哈哈！”

玄宗爆发酣畅大笑，声震殿宇。

他转身看向阶下闻讯赶来的近臣。

宰相李林甫站在最前，脸上堆满恰到好处的震惊与狂喜，眼中精光闪烁。

“姜真人！”

玄宗声音充满活力与热切，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姜抚手腕，力道之大让道人微微趔趄，“真乃朕之仙师！

解朕之忧！”

随即御笔一挥：“擢抚青光禄大夫，号冲和先生。”

他猛回头，对着阶下高喝，声音带着帝王威权与狂喜：“传旨！

封嵩山隐士姜抚为‘冲和先生’，秩同三品！

赐紫金鱼袋，赏黄金万两，锦帛千匹！

赐居兴庆宫集仙殿，专司为朕炼制长生仙藤玉液！

宫中库藏，天下奇珍，任卿取用！”

封赏如惊雷炸响。

群臣脸上惊愕、艳羡、忌惮之色流转。

李林甫第一个撩袍跪倒，声音洪亮：“臣等恭贺陛下！

陛下得遇仙缘，获此神藤，实乃天佑大唐，圣寿无疆！

姜真人道法通玄，陛下恩泽浩荡！”

群臣如麦浪般齐刷刷跪伏，高呼万岁。

“哈哈哈！

平身！”

玄宗志得意满，龙颜大悦。

他目光扫过群臣，豪气干云地挥手：“如此仙缘，岂可朕一人独享？

传旨！

即刻以此‘不死藤’仙液，调和玉泉甘露，赐宴麟德殿！

朕要与诸卿，与长安百姓，共饮此长生琼浆！

同沐仙恩！”

皇帝的声音带着神谕般的狂热。

长生！

与帝王同享的长生！

巨大的狂喜如瘟疫蔓延，淹没了所有疑虑。

群臣再次狂热叩首，高呼万岁，仿佛永生之门己然洞开。

高力士低垂着头，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缓缓抬起眼皮。

那双阅尽沧桑的浑浊老眼，死死盯住了姜抚宽大葛袖那微微垂落的边缘。

就在方才姜抚被玄宗抓住手臂趔趄的瞬间，袖口向下滑落了一寸。

高力士的眼角余光，精准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景象——在姜抚骨节分明、看似不染尘埃的手腕内侧，袖袍深处最隐秘的褶皱里，赫然沾染着一小片极其细微、粘腻的暗红色污渍。

像某种东西腐烂后渗出的汁液，又像……干涸了太久的血。

这抹污迹，与他仙风道骨的气质格格不入，如同一滴突兀的污秽墨点，狠狠扎进了高力士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