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镇远将军府的庭院深处却已隐隐透出紧绷的气息。

沈清婉坐在梳妆镜前，目光平静地看着镜中那张略显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

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为她绾发，动作间带着几分怯懦。这栖梧院虽名义上是嫡出小姐的居所，却冷清得如同雪洞，与府中另一处院落的热闹奢华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1“小姐，今日…今日姨娘吩咐了，侯夫人可能会过府叙话，让您…安分些，莫要冲撞了贵人。

”春桃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悯。沈清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是无奈。“安分”二字，是她在这深宅后院中听了最多的话。生母早逝，父亲沈巍长年镇守边疆，将内宅全然交予了柳姨娘掌管。这位柳姨娘，表面慈和，实则手段凌厉，十几年如一日的“捧杀”与纵容，成功地将她这个嫡女塑造成了将军府一块不堪的招牌——顽劣、愚钝、粗鄙不堪。

而柳姨娘的亲生女，她的庶妹沈清柔，则被精心栽培成了京城闻名的才女，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府中下人惯会看人下菜碟，兄长沈明轩也更偏爱那个会撒娇卖乖的庶妹，对她这个嫡亲妹妹，则多是恨铁不成钢的漠视。“知道了。”沈清婉淡淡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所有的棱角与光华，都被迫深深掩藏起来，只求一份表面的平静。2前厅花厅内，却是另一番光景。沈清柔正陪着柳姨娘说话，母女二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沈清柔一身娇俏的鹅黄衣裙，衬得她面若桃花，她正细声细气地说着昨日诗会上的见闻，引得柳姨娘连连点头，满眼赞赏。

“还是我们柔儿争气，不像你那姐姐……”柳姨娘叹了口气，语气惋惜，眼底却掠过一丝得意，“侯府这门亲事，本是顶好的缘分，偏生是定给婉儿的，她那般性子，若是嫁过去，只怕不出三日便要开罪了侯府上下，平白带累了我们将军府的名声。

”沈清柔依偎过去，柔声道：“姨娘莫要忧心，姐姐也许只是年纪小，不懂事。

女儿日后若有机会，定会在世子面前多为姐姐美言几句。”她话语体贴，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精光。恰在此时，丫鬟来报，侯府世子赵逸来访，说是与公子沈明轩有约。柳姨娘眸光一闪，连忙吩咐快请。又对沈清柔使了个眼色。

赵逸踏入花厅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母女情深”、“姐妹和睦”的画面。

他听闻过将军府嫡小姐的恶名，此刻见沈清柔如此温婉可人，柳姨娘又这般慈爱，心中对那未曾谋面的沈清婉更添了几分厌恶。沈明轩随后赶来，与赵逸寒暄几句后，自然也提到了两家婚约。沈明轩皱眉道：“世子有所不知，我家那个嫡妹实在是……唉，不提也罢。若是她能有清柔一半懂事，家父与我也能安心了。”赵逸闻言，心中更定。

他本就对父母之命的婚姻有所抵触，又听得未来妻子是如此不堪之人，当下便沉了脸色。

沈清柔适时地端上茶点，动作优雅，言语间“不经意”地又透露出几分对嫡姐“顽劣”行为的无奈与担忧，坐实了所有传言。

赵逸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和得体的举止，再对比想象中的沈清婉，一个念头悄然生根。

3几日后，侯府竟真的派人前来，隐晦地提出了换亲之意。理由冠冕堂皇，世子与二小姐情投意合，且深觉嫡小姐性情与侯府规矩不合，恐难胜任宗妇之责，为免日后怨偶，不如成就另一段佳话。消息传到栖梧院时，沈清婉正在临摹字帖。笔尖一顿，浓黑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污迹。她静静地坐着，良久，才缓缓放下笔。

心口像是被冰锥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过后，是彻骨的寒凉。

她原以为自己对这家人早已不抱期望，可当最后一丝象征性的联系——那桩父亲早年定下的婚约，也被如此轻易又羞辱性地剥夺时，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万念俱灰。父亲远在边关，鞭长莫及，即便知晓，恐怕也只会相信柳姨娘和兄长的说辞。兄长视她如无物。姨娘庶妹步步紧逼。

这诺大的将军府，竟无她一寸立锥之地，无一人可为她言说半句。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甚至没有走出院落一步。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准备好应对她“撒泼”的柳姨娘有些意外，随即又是冷笑：“果然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连争都不会争。”柳姨娘趁热打铁，接手”沈清婉的人选——一个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仅靠着几亩薄田和族人接济读书的秀才，顾云深。理由是现成的，嫡女性情不佳，高门大户恐生事端，不如许个寒门学子，安稳度日。

沈明轩对此毫无异议，甚至觉得姨娘考虑周到，总算解决了这个“麻烦”。

4婚事定得仓促又低调，与侯府世子聘娶沈清柔的六礼隆重、喧闹京城形成了鲜明对比。

出嫁前夜，沈清婉独自坐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枯萎了一半的老梧桐。春桃在一旁默默垂泪，替她不值。“小姐，您就这般认了吗？那顾家…听说穷得揭不开锅，您以后可怎么过啊……”沈清婉收回目光，眼神沉寂如古井，却又仿佛在井底燃着一点冰冷的火苗。她轻轻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认了？不，只是死了心罢了。”她对父兄死了心，对这座冰冷的府邸死了心。“将军府既容不下我，何处不可为家？贫贱也罢，富贵也好，终究是靠自己过日子。”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囚禁了她十几年的牢笼，“明日之后，将军府的荣辱兴衰，嫡小姐的尊卑褒贬，皆与我沈清婉，再无干系。”翌日，一顶寒酸的小轿悄无声息地从将军府侧门抬出，走向那个未知的、贫寒的未来。而与此同时，吹吹打打的盛大迎亲队伍正簇拥着侯府的花轿，风光无限地驶向永宁侯府。轿中的沈清婉，轻轻握紧了袖中一枚母亲留下的旧玉簪，那是她仅有的嫁妆。前路茫茫，吉凶未卜。

5顾家的院落在京城最不起眼的巷子深处，低矮的土墙，斑驳的木门，推开时发出吱呀的涩响。院中只有两间狭小的瓦房，一间做堂屋兼书房，另一间便是新房。

家徒四壁，除了一桌一椅一榻，和堆满了墙壁的书籍，几乎再无长物。

这与将军府的金碧辉煌相比，简直是天地之别。顾云深，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姿挺拔，眉目清朗，虽面色略显苍白，眼神却澄澈而沉静。

他见到沈清婉，并无惊艳或轻视，只是依礼微微颔首，态度疏离却不失礼数：“寒舍简陋，委屈小姐了。”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书卷气。沈清婉敛衽还礼，声音同样平静：“既入此门，便是此家人，何谈委屈。”没有喧嚣的宴席，没有闹洞房的宾客，只有顾家一位远房婶婶帮忙简单操持了仪式。一杯清茶，一对红烛，便是这场仓促婚姻的全部见证。夜深人静，沈清婉坐在铺着粗布被褥的榻边，顾云深则抱了一床旧褥子，默默在外间临时搭起的地铺上躺下。“小姐早些安歇。

”他隔着布帘，声音传来，带着清晰的界限感。沈清婉微微一怔，心中那点关于未知的恐惧，似乎因这份尊重而稍稍安定。她看着窗外透进的清冷月光，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的新生，或者说她的挣扎，将从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开始。6翌日开始，沈清婉便褪下了锦绣罗衫，换上了粗布衣裙。她没有哀叹命运，而是冷静地审视着这个新家。米缸见底，灶台冷清，唯一的值钱物事恐怕就是顾云深那些书和笔墨。

她取出自己微薄的嫁妆——几件寻常首饰和那支玉簪，默默思忖。

她没有动用母亲留下的玉簪，而是将一支银簪递给顾云深那位远房婶婶，托她换些米粮和日常用度。顾云深见状，眉头微蹙，似要开口，最终却化为一声轻叹：“这些本不该让你……”他似有愧意，却并未虚伪推拒，家中确实已无隔夜之粮。“既为夫妻，自当同舟共济。”沈清婉语气淡然，开始动手收拾杂乱院落，清洗积尘的器皿。她的动作并不熟练，却异常认真，没有丝毫千金小姐的娇气。日子清贫如水。沈清婉学着邻家妇人的样子，计算着每一文钱的用度，精心准备虽粗糙却能果腹的饭食。她发现顾云深虽沉默寡言，却并非迂腐书生，他每日除了刻苦攻读，也会接手一些抄书、代写书信的活计补贴家用，尽管所得微薄。偶尔，沈清婉会在顾云深专注抄书时，默默为他磨墨、添灯油。有时，顾云深与她讨论书中文义，她偶尔几句见解，虽刻意藏拙，却总能点到关键，让顾云深眼中闪过惊异之色，渐渐对这个“顽劣不堪”的妻子产生了新的好奇。

两人便在这清贫与寂静中，生出一种相敬如宾又彼此试探的微妙情愫。他教她识字，她为他打理琐碎，彼此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与传闻截然不同的模样。7这期间，将军府偶有消息传来，皆是关于沈清柔的。侯府的婚礼极尽奢华，轰动一时。然而，不过月余，便有风言风语传出。侯府夫人规矩严苛，对庶女出身的儿媳诸多挑剔；世子赵逸婚后不久便恢复了风流性子，对沈清柔的新鲜感渐失。

加之沈清柔习惯了在将军府被捧着的日子，到了等级森严的侯府，言行稍有不慎便遭人诟病，日子并不如想象中风光如意。这些消息传来时，沈清婉正坐在院中，就着天光缝补顾云深的旧衫。她听后，只是手指微微一顿，便又继续引线，面色无波无澜。

那些繁华与挣扎，仿佛已是上辈子另一个人的故事，与她再无干系。她的平静，反而让偶尔过来“关切”的顾家远亲无话可说。顾云深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这位妻子的怜惜与敬重又添几分。他更加发奋苦读，常常至深夜。

沈清婉总会默默为他备好夜宵，一件厚衣。无需多言，彼此却能在寒冬的夜里感受到一丝暖意。科考之期日渐临近。顾云深整理行装，准备赴考。

家中银钱所剩无几，沈清婉默默当掉了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为他备好了盘缠和一套新置的、虽廉价却整洁的文士衫。临行前夜，顾云深看着灯下为他检查考篮的沈清婉，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他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往日低沉：“此去若不得中，恐负你良久艰辛。”沈清婉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语气坚定而平和：“夫君只管尽力而为。无论中与不中，家中总有热饭暖榻等候。

妾身既嫁与夫君，荣辱自当与共。”顾云深深深地看着她，似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最终重重点头：“好。”8放榜那日，京城万人空巷。沈清婉没有去挤那喧闹的人群，她依旧在院中做着日常的活计，只是不时望向门外的眼神，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巷口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天的锣鼓声，由远及近，最终竟停在了他们这间破败的院门外！“捷报！捷报！

恭贺顾老爷云深高中本科一甲头名状元！金榜题名，魁星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