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南的梅雨季，淅淅沥沥，没完没了。陈默撑着那把黑色的旧伞，穿过潮湿氤氲的巷弄，去街口的“老王记”给母亲买馄饨。

雨水顺着青石板路的缝隙蜿蜒流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栀子花混合的潮湿气味。

他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目光掠过巷子深处那扇紧闭的、爬满绿苔的木门——苏家老宅。

很多年没人住了，自打苏家搬去省城后。心脏习惯性地微微一抽，像被细针扎了一下，不明显，却持续地泛着酸涩的疼。十年了，这种感觉从未远离。就在他准备收回目光时，那扇木门“吱呀”一声，竟然从里面被推开了。陈默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呼吸骤停。

一个穿着浅蓝色针织衫和白色长裙的女人走了出来，手里牵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

女人微微侧着头，对门内说着什么，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细雨如丝，勾勒出她纤细柔和的侧影轮廓。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遭的雨声、远处传来的模糊车鸣，全都褪成了背景音。陈默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轰鸣。苏晚。

即使隔了十年的光阴，即使只是一个侧影，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她。那是刻在他骨子里，融进他血液中的模样。她似乎准备撑开手里的伞，小男孩活泼地跳下台阶，踩进一个小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小心点，乐乐。”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温柔的嗔怪，和记忆里那个清甜又带着点娇憨的嗓音重叠，却又多了几分岁月赋予的柔润。陈默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又徒劳地宣告着它的存在感。

苏晚似乎感觉到了这道过于专注、几乎凝实的目光，抬起头，循着视线望了过来。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细密的雨丝在两人之间无声飘洒。苏晚脸上的浅笑瞬间冻结，清澈的眼眸里翻涌起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握着伞柄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显然也认出了他。时光仿佛在他们对视的这一刻倒流，又轰然崩塌。“妈妈，雨停了嘛？

”小男孩扯了扯她的衣角，仰着头问，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苏晚猛地回过神，慌乱地低下头，避开陈默的视线，声音有些发颤：“没…没有，我们快打伞。

”她有些手忙脚乱地撑开伞，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躲进伞下，隔绝了陈默的目光。“晚晚，是乐乐又调皮了吗？”一个温和的男声从门内传来。紧接着，一个穿着驼色风衣、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卡通小水壶，神态自然地将手搭在苏晚的肩上，低头温声问着孩子。一家三口。画面温馨、完整，像一幅容不下任何多余笔触的画卷。陈默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搭在苏晚肩上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原来……是这样。

他所有的怔忪、所有的难以置信、所有翻腾的情绪，在这一刻被现实砸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尖锐的疼痛，密密麻麻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看着她微微侧头对那个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男人抬起头，目光带着些许疑惑和礼貌性的探寻，看向了陈默。陈默下意识地想逃，脚步却像焊在了青石板上。苏晚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再次抬起头，看向陈默。

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波澜和……一种陈默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窘迫，又像是别的。她拉着小男孩，和那个男人一起，朝着陈默的方向走了过来。越来越近。

陈默能清晰地看到她被雨汽濡湿的鬓角，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看到她努力维持平静却依旧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陈默？”还是苏晚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陈默心上。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一点声音，沙哑得厉害：“……好久不见，苏晚。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个小男孩身上。孩子长得更像苏晚，眼睛大而黑亮，正好奇地打量着他。“这是……”陈默的声音艰涩。“这是我儿子，乐乐。”苏晚连忙介绍，又低头对小男孩说，“乐乐，叫陈叔叔。”“陈叔叔好。”小男孩乖巧地叫了一声，声音清脆。“陈叔叔好。”那个男人也微笑着伸出手，语气温和得体，“我是晚晚的先生，周明轩。你是晚晚的朋友？”“高中同学。”陈默机械地伸出手与他交握。

周明轩的手温暖干燥，而他的手，冰凉潮湿。“原来是这样。”周明轩笑了笑，“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回来探亲？”“我……我家一直住这儿。”陈默低声说，感觉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像一抹游魂。他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而她，早已去了他看不见的远方。“哦，这样。”周明轩点点头，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苏晚一直微微低着头，看着地上的水洼。“我们……回来看看我外婆的老房子，收拾点东西。

”她轻声解释着，像是在对周明轩说，又像是在对陈默说，“很快就要回去了。

”雨似乎又大了一些，敲打着伞面，噼啪作响。“那……不打扰你们了。”陈默听见自己说，声音麻木，“我妈还等着我买馄饨回去。

”他几乎是仓皇地想要逃离这个让他无法呼吸的场景。“好，那……再见。”苏晚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陈默心碎。“再见。”周明轩也客气地道别。

陈默点了点头，僵硬地转过身，握着伞柄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他迈开步子，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朝着巷口走去，背影像一尊快要碎裂的石膏像。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如芒在背。但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二那碗馄饨，最终还是没有买成。陈默失魂落魄地走回家，母亲问他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摇摇头，说没事，只是有点累。他把自己关进狭小的卧室，书桌上还放着一本翻旧了的《海子诗选》，里面夹着一张早已褪色的拍立得照片——十八岁的苏晚，扎着马尾，穿着蓝白校服，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身后是学校那棵老槐树。那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她塞给他的，说：“陈默，你要好好保存哦，等我们老了再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张灿烂的笑脸，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无法忍受的绞痛。他猛地合上书，将它塞进抽屉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汹涌而来的回忆也一并锁进去。可怎么锁得住呢？关于苏晚的一切，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们是高中同桌。他是沉默寡言、成绩中游的普通男生，家境清寒，住在父亲留下的老房子里，和母亲相依为命。她是班上最好看的女生，成绩优异，性格开朗，是很多男生暗恋的对象。像两颗运行在不同轨道的星星，原本不该有交集。可偏偏，她喜欢找他说话，喜欢问他数学题，喜欢把他写进她的随笔里，说他的眼睛像藏着星星的深海。年少的心动，来得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他们偷偷在一起了。

瞒着老师，瞒着家长。放学后一起留在空荡荡的教室写作业，周末偷偷跑去河边看书，分享一副耳机听周杰伦的歌。他给她带母亲煮的茶叶蛋，她给他带省城买的精致点心。

那是陈默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她家境优渥，父母都是体面的老师，她注定要飞得很高很远。而他，可能一辈子都要困在这个小城里。他拼了命地学习，只想缩短一点他们之间的差距。她总是鼓励他：“陈默，你很聪明的！

我们一起考去省城好不好？我相信你！”她描绘着未来的蓝图，里面全都有他。

他也曾深信不疑。直到高三那个寒假，苏晚的父母发现了他们的恋情。后果是灾难性的。

苏晚的母亲找到他，语气冰冷又克制，没有恶语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