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镇国大将军，威名赫赫，英武不凡。我母，天下第一才女，清雅绝尘，如花似月。我，顾常欢，同样名动天下。声势，不输爹娘。不过，非因才情冠绝，亦非因容貌倾城。是因丑。

惨绝人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丑。凡人见了，三魂能吓走七魄。鬼魅见了，也得垂首避让，恭恭敬……敬尊我一声“姐”。这天下，独一份的姐。1我叫顾常欢。

年方十八，待字闺中。亲娘携着一位涂脂抹粉的媒婆，一脚踹开了我的房门。那力道，让雕花木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彼时，我正对镜贴花黄。镜中人满脸横肉，麻子与细密的毳毛遍布其上。身形壮硕如山，一眼望去，比寻常壮汉更多几分悍气。此刻，这尊“山神”却偏学着娇滴滴的小女儿家，将那胭脂水粉，一层一层地往脸上糊。那场面，浓墨重彩，着实有些惊心动魄。“……”门口的两人，皆是死一般的沉默。“娘。

”我捻起一方绣帕，眼波艰难地流转，矫揉造作地拭去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珠。

“您终于想起，要为女儿择一门好亲事了吗？”我故作哽咽，声音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泣如诉。“女儿也不挑剔，只盼着能如爹娘一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呜呜。

”“……”我娘的嘴角狠狠一抽，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神情几近龟裂。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地开口。“这个……悦儿啊，你听娘说。”她向前一步，又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似乎在权衡物理与心理上的安全距离。“女子于世，并非非嫁人不可。

”“你当有鸿鹄之志，要有自己的抱负与追求，要活出自我，万不可被区区婚姻所束缚，你可明白？”“那娘亲，”我斜睨她身侧那位已经开始冒冷汗的媒婆，“您旁边这位是？

”“哦，这是你七大姑八大姨家的远房亲戚，家道中落，特来投奔。

”我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今日不过是想来见见你，认个亲。”“那她手中的名帖？

”我幽幽地问。那位媒婆“噌”地一下将手背到身后，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

“大小姐真会说笑，老身手中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名帖？”“娘亲，还有什么要交代女儿的吗？”我的语气里充满了“善解人意”的体谅。“不不不，没有了！

”我娘如蒙大赦，拉起那快要石化的媒婆，如避蛇蝎。“你只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啊哈哈哈……”话音未落，两人已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那背影，仿佛身后有十万恶鬼在追。真有这么不堪入目吗？我幽幽瞥向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呕。

辛苦了，二位。2京城有位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丞相之子，名叫宛瑜安。

有诗赞曰：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他与我，一个天上皎洁的云，一个地下污浊的泥。对比鲜明得，令人发指。宛瑜安却最喜与我亲近。

但凡有名流雅士的“小聚”，总爱将我一并拉上。“慢些吃，莫要噎着了。

”一只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颤巍巍地捏着一方素帕，朝我伸来。我看着那只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公子，你大可不必如此为难自己。真的。

那方素帕终究是落在了我的嘴角，带着微不可查的轻颤，替我拭去油渍。

帕子的主人朝我露出一个清浅温和的笑，如三月春风拂过初生的柳芽。他眼中的紧张与忍耐，几乎要化为实质。果不其然，周遭立时传来一片压低了的赞誉。“瑜安公子当真是人美心善，此等胸襟，我等望尘莫及。”“风姿卓绝，品行亦是世间少有，当为我辈楷模。”云云。

宛瑜安骄傲地挺了挺他那清瘦的胸膛，不易察觉地环顾一圈。像一只正在悄然开屏，又故作矜持的孔雀。菜过五味，下人们鱼贯而入，撤走残席，换上新鲜的瓜果。“嘶，这可是西南新供的荔枝，闻说个个果肉饱满，鲜脆多汁。”“平日里皆是宫中专供，瑜安公子当真好福气。”“瞧着还冒着白气呢，这一路怕是都用冰块镇着运来的吧？

”底下人叽叽喳喳地议论，宛瑜安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他身后那无形的屏，开得愈发大了，也愈发鲜亮了。我面前的桌子亦被收拾干净。

一个巨大的果盘，“哐”地一声，被重重摆在我面前。并非下人有何不满，他动作已足够小心翼翼。实在是那盛满了荔枝的果盘，太大，太沉。像一座小小的红色山丘。

我不经意地瞥了眼旁人桌上的果盘。虽也满满当当，细看之下，却能瞧见底下铺着的一层细碎的冰块，用以填充。

而我面前这一份……我用一旁剔果肉的小银刀，从缝隙中探入，自里到外，从下到上，密密匝匝，全是荔枝。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替我布盘的小厮冲我飞快地眨了眨眼，眼中满是狡黠的笑意。“我家公子安排的。”他用口型无声道。唉。

小孔雀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他不过是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的屏，开得究竟有多美罢了。

3我父亲是镇国大将军，战功赫赫，威震四海。他曾追随先帝打下这锦绣江山，也跟着当今圣上平定过八方之乱。一身的伤病，换来了这开平盛世，也换来了顾家数十年的荣宠。是以，别说是这个宴那个宴，便是宫中家宴，圣上也总要将我们一家宣去。不去，便是抗旨。譬如今日，宫中设宴。午后接到口谕，送走了传旨的大太监，我爹便一脸凝重地将我唤至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陈旧书卷和药草混合的气味。“闺女啊，此事，你怎么看？”他开门见山，声音里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沉闷。我怎么看？我用眼睛看！我就知道，唤我前来，绝无好事。

我爹见我不语，一只手捻着他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唉声叹气。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沉重，仿佛要把房梁都叹塌了。“行了行了，您省省吧。”我实在听不下去。

“非得逼着女儿跟您上演一出父慈子孝的哭丧戏码不成？”说着，我便要掐起兰花指，张嘴干嚎。“逆子！气煞我也！”我爹重重一哼，桌上的笔筒都震了三震。我假装没看见，他因用力过猛而亲手揪下的那几根，正飘零在空气中的胡须。他压低了声音，语速又急又快，眼中却燃着一簇压抑不住的怒火。“如今边关是何等局势！那老不死的非要今日叫我去饮宴，一看就没安好心！”“我这副老骨头，还能动弹几天？”“平日里只知耽于享乐，沉迷后宫，对边关的军报置若罔闻。”“如今战事四起，火烧眉毛了，才想起我们这帮跟着他走南闯北的老臣！”“动动嘴皮子，就想让老子再为他卖命？做梦！

”战事四起？我的心猛地一沉。“爹，外头的情势，当真已如此糟糕了？

”我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哼，也就是你老爹我还活着，能震慑那群豺狼几年。

”他冷笑一声，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我。“待你老爹我一死，那群饿狗闻着味儿，就能将当今圣上和他的江山生吞活剥了，你信不信？”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刺穿。

“你记着，今夜，不论皇帝许诺你什么，一个字都别信，一件东西都别接！”我心头一沉。

爹，您这话说的，简直是竖起了一面必倒的旗啊！44惹不起，我躲得起。

皇家家宴刚进行到皇帝举杯，开始声泪俱下地向我爹哭诉内忧外患、国库空虚之时，我立时以出恭为由，抽身跑路。我爹似乎也想尿遁，却被皇帝眼疾手快地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那只养尊处优的手，此刻力道大得惊人。爹，伴君如伴虎，您自求多福。

我顶着亲爹那要吃人的目光，施施然溜进了御花园。不得不说，当皇帝确实会享受。

偌大的御花园，角落里皆燃着驱蚊的香料，气味清幽，半点不刺鼻。晚风拂过，带来花与叶的微凉气息。好花、好月、好夜、好香。此情此景，我本想吟诗一首，奈何腹中无墨，搜肠刮肚也只得一句“月色真美”。

正当我纠结要不要用一声极其接地气的“哇塞”来表达我对这园子的赞美之情时，余光却瞥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谁在那儿！”我厉声喝道。呦呵，这是撞上宫中刺客了？有意思。那黑影根本不理会我的呵斥，身形更快，几个起落便要消失在假山之后的暗处。我想到正在殿内与皇帝“推杯换盏”的亲爹，面色一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贼人去搅了我爹的局！我足下发力，体内气血翻涌，循着那黑影的踪迹追了上去。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我，骤然提速，身法竟是极为上乘。

她身法诡谲，对御花园的布防了如指掌，一路穿行，竟未惊动任何一名侍卫。可惜，她遇上了我。本人不才，别的不会，只是将我爹那身杀人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5“砰！

”我一脚踹开殿门，将手中擒获的黑衣贼人，如扔一条破麻袋般扔在了圣驾面前。

“皇上恕罪！”我单膝跪地，声如洪钟。“臣女回返途中，见此歹人行踪鬼祟，恐其惊扰圣驾，故自作主张将其擒获，请陛下发落！”四周，一片死寂。

连乐师都忘了拨动琴弦，空气凝固得如同琥珀。怎么回事？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吗？“呜！呜！

”地上的人还在不甘地挣扎，发出含混不清的声响。“贼子还敢嚣张！”我抬腿便是一脚，精准地踹上那张被我揍得鼻青脸肿的脸，给她本就五彩斑斓的脸又平添了几分新色。“咳咳！

”我爹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我关切地看向他。“爹，您这是染上风寒了？”我又抬眼，只见御座上的皇帝，面上的表情极其扭曲，青一阵，白一阵，精彩纷呈。“……皇上？”“咳……爱卿……”皇帝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咬牙切齿的味道。“爱卿真是……虎父无犬女啊！来人！将这贼人给朕押下去，严加看管！朕倒要看看，是何人胆敢在宫中作祟！”“呜嗯！呜嗯！

”地上的人挣扎得更厉害了。“闭嘴！还敢叫！”我又是干净利落的一脚，很好，这下人彻底晕了。只是为何，我看着皇帝也一副快要晕厥的模样？被吓着了？啧，果真是声色犬马的日子过多了，身子骨就是虚。

侍卫们连拖带拽地将那脸肿得像猪头、早已辨不清面目的刺客拖了下去。

御座上的皇帝清了清嗓子，目光再次落在我爹身上，那眼神，意味深长。“爱卿啊，如今边关不稳，你怎么看？”“回陛下，微臣老眼昏花，看不清了。”我爹答得滴水不漏。

“唉，常欢也到了婚嫁之龄，可有心仪之人？”皇帝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朕可为你做主。”我是常欢，常欢是我。不是，这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回陛下，臣女暂无婚嫁之念，只想侍奉双亲，以尽孝道。”我垂下眼帘，恭敬地回答。“朕倒是觉得，顾大将军也会盼着爱女能有个好归宿。”皇帝的笑意不达眼底，话锋一转，变得锐利如刀。

“朕有一侄子，乃皇室唯一的男丁，文韬武略，品行端方，与你年岁相仿。朕看，倒是一桩良配。爱卿，意下如何？”此言一出，我爹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微臣觉得，边关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不足为惧！”他几乎是抢着开口，声音都有些变调。“我朝将才辈出，区区蛮夷，旦夕可平！”“可朕，还是最信得过顾家。

”皇帝的声音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我猛然抬头，直视着那身着明黄龙袍的九五之尊。

只觉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我爹年岁不过五十，可常年征战早已令他身体亏空，旧伤缠身，早已不堪再战。我上无兄长，下无胞弟。

在皇帝眼中，能挂帅出征的，顾家，唯有我父。当今王朝，并非无将可用。

只是领军之能或许稍逊我父，但平定边关，绝非无人可上。可他偏要我爹出征。皇帝，是想借边关这把刀，要我爹的命。也是，一个镇国大将军的威望，竟比他这个天子还盛，高高在上的帝王，又怎能容忍。可是，皇帝算错了一点。他到底不敢明旨命我父出征，他顾忌着御史台那帮老臣的口诛笔伐，顾忌着自己在天下百姓心中的仁君形象。他只说，顾家一门，人才辈出。次日，圣旨昭告天下。顾家一门忠勇，感念圣上为边关之事日夜忧思，特自请出征，为君分忧，平定边关。顾将军，接旨。6六月的天，暑气未盛。行于林荫道上，尚有阵阵凉风，颇为惬意。随行大军如一条沉默的铁色长蛇，蜿蜒前行。我端坐于马车之内，手中摊着一张边关布防图，目光沉沉，反复思量。我逼着我爹，与我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明知此去九死一生，我爹最终还是接了那道催命的圣旨。因为他有一个女儿。不接圣旨，我便要入主东宫，成为长公主的驸马，顾家将与皇家的利益彻底捆绑。他却只希望我能长长久久，一世欢悦。

除此之外，我知道，他心中仍怀念着战鼓鸣响、金戈铁马的军旅岁月。

他仍存着一份军人的执着——守家卫国。可我，只有一个父亲。我想他能安享晚年，含饴弄孙，而不是马革裹尸。前世我死于沙场，这辈子，我仍要拿起刀枪。

去守护我所珍视的一切。临行前夜，我在送给我爹的安神茶中，下了足量的蒙汗药。

翌日大军开拔，世人只见一辆马车自顾府而出，马车旁，是顾家的精锐亲卫。

如今大军出发已近半月，家中未有任何传书，宫中也未有任何人前来治我欺君之罪。看来，我爹在我临行前那些日夜不休的边防指点，便已是默许。马车上，满是我爹亲笔所书的兵法手札，以及那道明黄刺眼的圣旨。“将军，前方山头乌云密布，恐有大雨将至。”护卫在车窗外低声禀报。“山中雨夜难行，不宜安营。”我撩开帘子，望向前方。果见阴云沉沉，如浓墨压顶，天色昏暗得如同黄昏。翻过这座山，便临近边关。

但眼下日头西斜，前方风雨欲来，确不适合赶路。“传令下去，就地驻扎。

”我用特制的发声器，模仿着父亲苍老沙哑的嗓音。“是！”护卫领命而去。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即便身处马车，我也穿着一身沉重的盔甲，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

拟声之术，还是我年少时闲来无事，跟着街头卖艺的师傅学的，不想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我的身形与父亲相仿，只是清瘦了些。套上这身盔甲，旁人也只会以为是顾大将军年迈，身形有所清减罢了。若无万全之策，我怎敢行此滔天之举。只是为免节外生枝，我仍需在这马车中，一直待到抵达边关那日。再等等。只待第一场胜仗，我便能以顾家将领之名，堂堂正正地立于边关城头。我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堵住当今圣上的嘴，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翌日，天光乍破。远方一骑绝尘，探子疾驰而来，马蹄卷起滚滚烟尘。他翻身下马，声音嘶哑而急促。“报——将军！十万敌军已兵临柳城！

”“柳城虽有成将军坐镇，然城中军备薄弱，恐难坚守！”好一个军备薄弱！我心中冷笑，猛地站起身。“全军听令，即刻拔营，驰援柳城！”7“援军还有多久能到？

”成大将军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启禀将军，据探子回报，顾将军的大军，至少还需三日方能抵达。”副将浩子低声回答，脸上满是灰败之色。

“三日……顾将军可有回信？”成大将军追问，眼中尚存一丝希冀。“目前……尚无消息。

”浩子的头垂得更低了。“老不死的！”成大将军重重一拍桌案，那张饱经风霜的地图随之跳动。“在京城把脑子躺坏了不成！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卖关子！

”他声色俱厉，眼中却满是疲惫与化不开的无奈。“浩子，城中守备如何？”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军，您是知道的。”浩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朝廷迟迟不肯下拨粮草，亦不肯增派援军。”“如今我军尚有战力者不足两万，对面却是粮草充沛、兵强马壮的十万铁骑……”“保守估计，我军……我军依靠地势，最多再撑一日，甚至……不到一日，便会城破人亡。”成大将军沉默了。书房内，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半晌，他重重地叹出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有千斤重担。

“便是死，也决不能将寸土拱手让人！”他猛地站起，两鬓斑白，身形却依旧挺得笔直如枪。

“老夫尚有几分力气，誓与柳城共存亡！”“浩子！”“卑职在！”“取我长刀来！

老夫今日，便要去会一会这帮蛮夷小儿！”他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那是赴死的决绝。

“犯我天威者，虽远必诛！”“是！”浩子咬着牙，眼眶通红。城墙之外，战火纷飞，血肉模糊。攻城的号角凄厉地划破长空，蛮夷士兵如黑色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古老的城墙。柳城关隘依山而建，地势险要，是天赐的易守难攻之地。

也正因如此，这区区一万多残兵，才能在十万铁蹄之下，苟延残喘至今。“浩子，战况如何？

”成大将军抹去脸上的血污，声音嘶哑地问。“回将军，不过两个时辰，城中箭矢、滚石已几近告罄。”浩子的大盾上插满了箭矢，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城墙上多处出现缺口，敌军已开始登墙，暂时被我军将士以血肉之躯挡住。”“将军，兄弟们几乎都是在以命换命，再这般下去，恐怕、恐怕……”“将军！退吧！

您孤军奋战至此，朝中绝无人敢有妄议！”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嘶吼着。“如今败局已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浩子，你跟了我几年了？”成大将军没有理会那校尉，只是看着自己的副将。“……已有十年。”“那你可知，我们今日若退，这满城百姓，下场如何？”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他们不过是想要国土，断、断不至于做出屠城之举，决不可能……”浩子的声音在成大将军冷冽如冰的目光下，渐渐微弱下去。

“跟一群毫无人性的蛮夷，讲天理人伦？”成大将军嗤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浩子，再有此等言论，自己去领罚！”“将军！”“够了！军人天职，守家卫国！”他高声怒喝，声震四野。“皇帝老儿可以躲在宫中酒池肉林，不顾百姓死活，老夫做不到！浩子，你做得到吗？”“……卑职，不能。”浩子挺直了胸膛，眼中重燃战意。

“那便收起你那副婆婆妈妈的姿态，随老夫一同登墙死战！”“他们便是要胜，也得从老夫的尸骨上踏过去！”“是！卑职领命！”亲卫队早已被派去各处死守，如今成大将军身旁，只余浩子一人。城墙之上，血沫纷飞，断肢残骸随处可见。

浩子手持大盾护在成大将军身前，却被他一把推开。成大将军双手紧握长枪，虽年近半百，枪出如龙，力道依旧惊人。敌军的箭矢投石难以逾越天堑，城墙之上，已是短兵相接的血腥搏杀。每一寸土地，都在用生命来换取。缺口越来越多，涌上来的敌军也越来越多。而成大将军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厮杀半个时辰，身上盔甲已是残破不堪，全凭一口气吊着。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觉悟。他冲杀在敌阵之中，长枪横扫，便是一颗人头落地。可他渐渐发现，本该源源不绝的敌军，此时竟显出了后劲不足之态。成大将军心有所感，猛然抬头望向城外。他看见了。

在敌军阵型的后方，一道黑色的洪流，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狠狠地刺入了敌军松散的尾部！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浩子狂喜的呐喊，那声音，几乎撕裂了喉咙！“将军！将军！是援军！

是顾大将军的援军到了！”“敌军开始撤退了！将军！我们守住了！我们守住了！！

”城墙上的敌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稀少下去，他们惊慌失措，想要回援，却被身后的同袍堵住了退路。成大将军将长枪拄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远方，五万大军如利刃般从后方插入敌阵，皆是精锐之师，打得敌军措手不及。而在更远处的敌军要塞，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隐约可见另一支更为庞大的军队已兵临城下。敌军的后方粮仓，已然是一片火海。“撤退！

全军撤退！”敌军的号角声变得仓皇而混乱，如潮水般退去。我策马立于城下，任由战马不安地刨着蹄。与城墙上那位浴血的老将军，遥遥相望。顾家将领，顾常欢。

奉旨入关！8城中一片劫后余生的欢腾。五万大军入驻城内，救治伤员，收拾残局。

奔袭敌军要塞的二十万大军亦凯旋而归，敌方主帅的项上人头，被高高挑在副将的长枪之上，触目惊心。“将军，幸不辱命！

”我的副将——那位曾被我揍成猪头的“皇宫刺客”——此刻拎着一柄挑着人头的长枪，单膝跪地。他脸上依稀还残留着些许淤青，与他此刻的肃杀之气格格不入。“顾将军麾下，倒是能人辈出。”一旁的成大将军语气不阴不阳，显然还在为我此前迟迟不回信而耿耿于怀。

我示意副将起身，赶紧去将那血淋淋的脑袋处理了。得亏上头的血污都已干涸，否则我这庆功宴的大堂，怕是要被污了。我冲成大将军微微颔首，并不言语。我的面容，依旧被沉重的头盔完全覆盖。“嚯，果真是贵人多忘事。”成大将军冷哼一声。“这见了面，连头盔都懒得摘下，是瞧不上我这个败军之将了？”一旁的浩子赶忙上来打圆场，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无妨，等人到齐吧。”我开口，用的是自己的声音，清亮而沉稳。

成大将军与浩子，两人皆是双目圆睁，像见了鬼一般，死死地盯着我。

“你——你……”成大将军的手指着我，微微颤抖。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成大将军终究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震惊过后，迅速冷静下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吹胡子瞪眼地喝止了旁边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的浩子，让他收一收那副蠢样。

各营将领陆续入堂就坐。只是我端坐主位，一言不发；身侧的成大将军闭目假寐，不动如山；一旁的浩子则低着头，活像只鹌鹑。其余将领一见这阵仗，再是兴奋难耐，此刻也只能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各自在座位上正襟危坐。好端端一场庆功宴，气氛竟被我们三人搞得如同打了败仗一般沉重。好在，人终是到齐了。我抬手，解开头盔的暗扣，将那沉重的头盔缓缓卸下。一头乌发如瀑布般散落。“诸位将士，顾家，顾常欢，奉旨出征！”满座皆惊！抽气声、惊呼声、杯盏落地的清脆声，此起彼伏。

“家父年迈体衰，身有不便，特委我以重任。”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本将今日，守柳城，破敌寨，总算不负家父与圣上重托。

”“可、可圣旨上写的明明是顾将军……”座下一人低声质疑，声音却在众人的注视下越来越小，直至沉默。“圣上钦点，我顾家一门忠勇。

”我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我对视。“圣上体恤家父年迈，平定边关之事恐心有余而力不足，故特命顾家儿郎，领军出征。诸位，还有何疑问？

”顾将军出征。凡是顾家之人出征，皆可为，顾将军。这是个文字游戏，也是个天大的胆子。

大堂之内，落针可闻。一旁的成大将军此时缓缓睁开双眼，环视一圈，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

“不愧是顾老匹夫的女儿，这一手瞒天过海、釜底抽薪，用得出神入化。”“此战，即便是顾老头亲至，也不见得能有你这般周全。”“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电。“今日，你救我柳城数万军民于水火，挽天倾于既倒，又一战定乾坤，剑指蛮夷，大获全胜！这‘将军’二字，你，担得起！”最后一句，铿锵有力，如金石落地。一言，盖棺定论！“恭贺顾将军，此役大获全胜！”说罢，成大将军抓起桌上的酒碗，仰头一饮而尽。“恭贺顾将军，大获全胜！”大堂之内，祝贺之声，如山呼海啸，久久不散。我端起酒杯，遥遥向成大将军一敬。而后，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的暖意。9庆功宴办得红红火火。

这帮武将难得有饮酒的机会，逮住一次便往死里喝。最后喝到上头，一个个竟捏着酒碗，摇摇晃晃地跑到我面前来敬酒，说着些颠三倒四的醉话。我的副将不知何时又悄然出现，如一堵沉默的墙，不动声色地替我挡下了那帮酒鬼。成大将军看看我的副将，又一言难尽地打量了我一番，最终摇了摇头，专心致志地吃肉喝酒去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那帮酒蒙子，我寻了个由头提前退场。回到房中，副将不知从何处端来一碗醒酒汤。汤色漆黑，气味古怪。我一口闷下，那汤汁也不知加了什么，又苦又辣，呛得我直皱眉。她又如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蜜饯。“谢了。

”我捻起一颗放进嘴里，甜味冲淡了苦涩。“不，是我该谢你。”她揉了把脸，明明打了胜仗，神情却有些萎靡。她从桌下拖过一张凳子，毫不客气地在我身旁坐下。

“怎么了我的大副将，这是谁又招惹你了？”我调侃道。她趴在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轮残月。“顾常欢，我看见了……他们关押我朝将士与百姓的地方。

”“然后呢？”我平静地问，剥开另一颗蜜饯。“他们本该有安稳的日子，在家中，在田间。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颤抖。“就因为我的……父皇，当今圣上，他们便如猪狗一般，被圈禁，受尽欺辱。”我早就命人将那处的情报告知于她。女子被当做玩物肆意凌辱，男子被拖去充当他们练兵的活靶子。每日的吃食是馊臭的泔水，住的地方阴暗狭窄，污秽遍地，恶臭熏天。我是故意要她亲眼去看，亲手去救那些无辜的子民。“顾常欢，你说得对。”她缓缓道。“如今的皇室，守不住自己的子民，只会让他们受尽苦难。

”她猛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顾常欢，你想不想坐上那个位置？”“可别。

”我又塞了颗蜜饯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就我这副尊容，若坐上去了，每日早朝，文武百官不得把早膳都吐出来？”“到时候国将不国，我就是千古罪人。”“赶紧收拾收拾，给我滚回去歇着。”我挥挥手，像赶苍蝇。“今日放松一次，往后还有一堆事等着。

哪有那么多功夫给你悲春伤秋？”“噗……你说得对，为我朝的朝堂风貌着想，你还是算了。

”她笑了一声，驱散了眉宇间的阴霾。随即又正色道：“对了，此次，你打算做到何种地步？

”“何种地步？”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这还用问？自然是，让他们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我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如淬了冰的刀。“此后十年，二十年，乃至百年，我要让他们永远记住，有些界线，永世不得跨越！”10终于将人打发走，我洗漱过后躺在榻上，只觉身心俱疲。这憨憨副将，在我行军驻扎时，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我营帐周围，当即便被附近的守卫拿下，扭送至我面前。一摘面罩，嚯，还是个熟人。就是那个被我揍成猪头的“皇宫刺客”。没等我盘问，底下跪着的人倒先开了口。张嘴便是“我要投诚”。我遣散了帐外守卫，摘下了将整张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头盔。“你！你！顾常欢！”她指着我，一脸见了鬼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