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下初誓夏天的晚上热得人身上发黏。小航只穿了条小短裤，蹲在院子里的泥地上捣鼓。他脚边散着一堆狗尾巴草。小萤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手里拿着把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扇风。“好了没呀？”她问，声音带着小孩特有的那种不耐烦。“马上马上。”小航头也不抬，手指笨拙地绕着草茎。

汗水从他脑门滴下来，砸进土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站起来，手里捏着个歪歪扭扭的绿环圈。“给！”他把它递过去，表情挺严肃，“戒指。

”小萤接过来，对着屋里透出的灯光看。“好丑。”她评价道，但还是把它套在了自己的小拇指上。松松垮垮的。“你懂啥。”小航有点不高兴，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地上，“这是草的，以后给你换个金的。”“金的亮吗？”“亮！

闪瞎眼那种。”小萤满意地晃晃脚。她看着天上那个又大又圆的月亮，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小航，那我以后穿嫁衣的时候，你也得在。”小航正抠着脚上的泥，没太听清：“啊？

啥意思？”“就是结婚啊！”小萤扭过头看他，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旁边的月亮，“穿红红的嫁衣，最好看的那种。你得在旁边，不然我不干。”小航想了想，觉得这任务有点重大。“哦。”他点点头，“那行吧。我肯定在。”他觉得光说不够有劲，又伸出沾着泥巴的小拇指：“拉钩。”小萤也伸出她干净的小拇指，勾住他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拉完钩，两人就算把这大事定下了。小萤继续晃着她的“戒指”看月亮。

小航继续抠他脚上的泥。院子里只有知了在叫。月光白花花地洒下来，把他俩都照得亮亮的。

屋里传来小萤妈妈的喊声：“小萤！回来洗澡睡觉了！”“哦！”小萤应了一声，从马扎上跳下来。她跑了两步，又回头朝小航挥挥手：“说好了啊！别忘了！

”小航朝她挥挥泥手：“知道啦！”他看着小萤跑进屋，然后自己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又抬头看了看月亮，觉得今晚的月亮特别圆，像个大银盘子。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嫁衣……嗯，记住了。”然后他就踢踢踏踏地拖着拖鞋，回自己家去了。院子空了，就剩下那轮月亮，安静地挂在天上。

2.转学与污名小航转学了。事情发生得突然，前一天他还在和小萤在院子里看月亮，第二天他爸就拎着行李把他塞上了长途汽车。他扒着车窗看外面，小萤家院子越来越小，最后拐个弯，不见了。新学校教室很亮，地板干净得反光。班主任把他领上讲台，敲敲黑板：“这是新同学，大家欢迎。”底下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不少眼睛打量着他，没什么温度。他同桌是个剃平头的男生，用胳膊肘碰碰他：“哎，你从哪来的？”“柳镇。

”小航说。“没听过。穷地方吧？”平头男生撇撇嘴，“看你穿的就知道了。

”小航低头看看自己的旧T恤，没说话。他把书包塞进抽屉，手碰到里面一个硬东西——是小萤上次落在他那的半块橡皮，他一直忘了还。下课铃一响，平头男生就凑过来：“你们那都玩什么？”“爬树，掏鸟窝，在小河里摸鱼。

”小航老实回答。周围几个同学听见了，发出一阵哄笑。“真土。”有人说。小航闭上嘴。

他意识到这里和柳镇不一样。这里不流行爬树摸鱼。下午有体育课，测跑步。小航跑得快，拿了小组第一。体育老师拍拍他肩膀：“不错啊，练过？”他摇摇头，心里有点高兴。

这是今天头一次有人夸他。但高兴没持续多久。放学时他发现自己的文具盒不见了。

找了一圈，最后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铅笔被折断了，橡皮被抠得坑坑洼洼。

平头男生和几个人站在不远处笑。“乡下人的东西，就该待在该待的地方。”小航没吭声，把文具盒捡出来擦干净。第二天，他带了个苹果想分给同桌。平头男生接过去看了看，随手扔给后排的人：“谁要啊，说不定是烂的。”苹果在几个人手里转了一圈，最后又被扔回他桌上，已经蹭破了皮。他开始尽量不说话。课间别人聚在一起聊天，他就坐在位子上看窗外。这里的天空和柳镇不一样，被高楼切成了小块。一周后出了件事。

班长的游戏机丢了，最新的款式，他爸刚给他买的。全班炸了锅。“最后看见是在体育课前，”班长红着眼睛说，“就放在我抽屉里。”体育课前……教室里几乎没人。大家面面相觑。

平头男生突然指着小航：“他最后走的！我看见了，他磨磨蹭蹭系鞋带！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小张愣住了：“我没拿。”“不是你还有谁？

”平头男生声音更高了，“你家那么穷，肯定没见过好东西。”“我没拿。

”小航重复了一遍，手指攥紧了。他感觉到小萤那块橡皮还在他兜里，硌得手疼。老师来了，调查了一圈也没结果。没证据，但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下课路过他身边时，有人会故意撞一下他的桌子。“离他远点，”他听见有人小声说，“手不干净。

”他不再试图解释。放学后他一个人走回叔叔家，路上经过一个电话亭。他站了一会儿，想给小萤打电话。但拿起话筒才想起，他根本没记她号码。而且说什么呢？说这里没人理他？

说他被当成小偷？他放下话筒，从兜里掏出那块橡皮。上面还留着几个牙印，是小萤上次咬的。他把橡皮放回兜里，低头继续往前走。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3.遗失的信与错认的人五年后的高中走廊，吵得像菜市场。

小航抱着新领的教材往回走，尽量缩着肩膀不碰到人。他长高了不少，但习惯没变，还是喜欢靠墙根。“借过。”一个清脆的声音说。他往旁边让了让。抬头瞬间愣住了。

小萤站在他面前，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但穿在她身上就特别好看。她头发剪短了点，眼睛还是又亮又圆。“谢啦。”她对他笑了一下，侧身从他旁边经过，带起一阵淡淡的风。

小航喉咙发干，心跳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她没认出他。

他看着她走到隔壁班门口，一个高个子男生正在那儿等她。

那男生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几本书，说了句什么，把她逗笑了。小航站在原地，觉得怀里那摞书突然重得抱不住。他回到自己教室，坐在最后一排。从铅笔盒最底层，摸出个泛黄的信封。信封上没写字，只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月亮。里面是张用铅笔写的纸条，字迹稚嫩：“给小航：你什么时候回来？月亮又圆了。小萤。”下面是他的字，更歪斜：“等我。一定。”这信是转学前小萤塞给他的。他当时想着到了新地方就给她回信，结果一直没写成。后来是不敢写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这里没人理他？

说他成了个“怪胎”？他把信折好放回去，动作有点重。同桌瞥了他一眼：“啥宝贝啊？

”“没什么。”小航把铅笔盒扣上。下午大扫除，他被分去擦走廊窗户。正干着活，听见旁边有人说话。“就这儿，上次我差点滑倒。”是小萤的声音。

她正和那个高个子男生走过来，手里拿着扫帚。“那你小心点，”男生说，“摔了我可不管。

”“你当然得管！”小萤拿扫帚轻轻打他一下，“上次我自行车链子掉了，是不是你修的？

”“那是我心肠好。”小航手里的抹布掉水桶里了。溅起的水花弄湿了裤脚。

小萤听见动静看过来，看到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哎，你是不是早上那个？谢啦。

”小航点点头，没说话。“这是林皓，”小萤指指旁边的男生，“我们初中就是同学。

他物理特好。”林皓对小航抬了下下巴，算是打招呼。“你呢？”小萤问小航，“刚转来的？

以前没见过你。”小航张了张嘴。我是小航，他想说，柳镇的，我们一起看过月亮。

但他看到林皓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小萤肩上，说：“快干活吧，一会儿检查的来了。

”小萤哦了一声，对小航笑笑：“那我们先走啦。”她跟着林皓走了，一边走一边说：“晚上吃什么呀？”小航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上的旧油漆。原来她记得林皓帮她修过自行车链子。

但不记得柳镇的月亮了。他弯腰捡起水桶里的抹布，拧干，继续擦玻璃。擦得特别用力，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那点闷气擦掉似的。

4.篮球场与心跳周五下午的体育馆吵得像个马蜂窝。班级篮球赛正打到最关键的时候，看台上坐满了人。小航本来不想来，被同桌硬拽过来的。“缺个看包的，”同桌说，“你坐着就行。”于是他坐在最角落，看着场上来回跑动的人影。林皓也在场上，动作花哨，每次进球都引来一片尖叫。小航看见小萤坐在前排，正跟着大家一起喊加油。

中场休息的哨声吹响了。小萤站起来，手里拿着瓶水，小跑着朝场地中央去。

看样子是要给林皓送水。她跑得快，没注意脚下。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把篮球滚在了场边，她一脚踩上去，整个人猛地朝前摔去。看台上响起几声惊呼。小航几乎是瞬间弹起来的。

他离得其实不近，但也不知道哪来的速度，几步就冲了过去。小萤正手忙脚乱地想保持平衡，眼看就要脸着地。一只手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用力往回一拉。惯性太大，两个人一起摔倒了。小航垫在下面，后背砸在地板上，闷响了一声。他疼得抽了口气，但没松手。小萤整个人摔在他身上，手还下意识地抓着他的衣服。她有点懵，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场边安静了一秒，然后响起几声口哨和哄笑。“没事吧？

”小航先开口问。他声音有点哑，可能是摔的。小萤赶紧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脸有点红：“没、没事……谢谢你啊。”她的手撑在他胸口借力，不小心按了一下。

小航轻轻“嘶”了一声。“啊对不起！”她立刻缩回手，“弄疼你了？”“没事。

”小航摇摇头，自己先站了起来，然后伸手拉她。林皓这时候也跑过来了，皱着眉看小萤：“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地太滑了。”小萤拍拍裤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小航，“真的谢谢你啊，刚才吓死我了。”小航没说话，只是弯腰把她掉在地上的水瓶捡起来递给她。裁判吹哨催促下半场开始。

林皓拉了小萤一下：“回去坐着吧，别又摔了。”小萤被拉走了，还回头看了小航一眼。

小航站在原地，动了动肩膀，刚才那下摔得确实不轻。下半场比赛继续。小航没回座位，就靠在场边的栏杆上看。几次小萤的目光飘过来，他都立刻移开视线。结束的哨声终于响了。

小航转身想走，却被叫住。“喂！”小萤跑过来，手里拿着瓶没开封的水，“这个给你。

刚才……谢了。”小航犹豫了一下，接过来。“不用谢。”“你肩膀没事吧？”她问，“我看你刚才好像撞到了。”“没事。”小航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水是冰的，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压下了点莫名的燥热。“你叫什么名字啊？”小萤突然问，“我好像经常看见你，但一直不知道你名字。”小航握着水瓶的手指收紧了些。“小航。

”他说。小萤眨眨眼，像是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几秒后，她笑了笑：“我叫小萤。

今天真的多亏你了。”远处林皓在喊她。她应了一声，对小航摆摆手：“先走啦！

下次请你吃冰淇淋！”小航看着她跑向林皓的背影，手里的水瓶外凝结的水珠滴下来，落在他鞋尖上。他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朝出口走去。肩膀还在隐隐作痛，但他没去揉。

体育馆的喧嚣被抛在身后。他拧紧瓶盖，把那只喝了一口的水瓶塞进了书包侧袋。

5.试镜的契机周一早自习，班里吵吵嚷嚷的。学习委员抱着一沓通知单挨个发。

“市电视台要来选演员，”她一边发一边喊，“有个青春剧要在我们这儿取景，招男女主角，高中生都可以报名！”不少人凑热闹去拿通知单。小航头都没抬，继续写他的物理题。

同桌捅捅他胳膊：“你不去看看？说不定能火呢。”“没兴趣。”小航笔下没停。

通知单传到前排，小萤拿起一张仔细看。“《那年月光》……讲青梅竹马的故事啊。

”她念着上面的简介。林皓凑过去看了一眼：“怎么，你想去试镜？”“看着挺好玩的，”小萤笑着说，“而且报名又不要钱。”下课铃一响，小萤就拉着朋友讨论起来。

“要求两人一组报名，”她朋友指着通知单说，“得找个搭档一起试镜。”小萤环顾教室，目光扫过后排时停顿了一下。小航正低头收拾书包。“喂，”她走过来敲敲他的桌子，“跟你商量个事。”小航抬起头。“那个试镜，”小萤指指通知单，“要不要一起去？

”小航愣住，半天没说话。“就当去玩嘛，”小萤继续说，“我看要求里写要表现‘青梅竹马的重逢’，我觉得你……挺合适的。

”她说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小了点，可能自己也觉得这理由有点怪。

小航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书包带。他想起那个月夜，还有抽屉里那封画着月亮的信。

“我不会演戏。”他说。“我也不会啊，”小萤笑了，“就是去凑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