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昌翠翠苔花如梦全本免费在线阅读_苔花如梦全本阅读
第一章 海河潮里的奶糖香1982年七月,华北平原的热浪裹着麦收后的焦糊味,灌进县供销社那辆破旧的解放牌卡车里。张翠翠攥着母亲塞给她的二十块钱,指尖把那叠用手绢包着的纸币捏得发皱——钱角沾着点供销社柜台的油墨,混着母亲袖口的皂角香,是她长到十七岁,手里攥过的最大一笔“自由”。
卡车颠簸着往天津去,车厢里挤了二十多号人,大多是供销社的职工家属,叽叽喳喳说着“大地方”的新鲜事。翠翠靠在车厢板上,怀里揣着张揉得不成样的高考成绩单,“落榜”两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贴在胸口。三天前,她在县中学门口的红榜前站了半个钟头,从“录取”栏的头看到尾,没找见自己的名字,最后在最底下那行“落榜”里,看见了“张翠翠”三个字,小得像粒被风吹落的饭粒。
爷爷蹲在老家的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敲着青石砖,声音比老砖还硬:“女孩子家,认得几个字就够了。跟你爸去供销社站柜台,一个月挣十八块五,年底还能分袋白面,嫁个本分人,比啥都强。”母亲没敢跟爷爷争,只是半夜偷偷摸进她的屋,把二十块钱塞给她,眼眶红红的:“去天津看看吧,妈这辈子没出过县,你替妈看看海。
”其实天津没有海,只有条宽得望不到头的海河。卡车到天津时已是傍晚,古文化街的灯笼刚亮,红绸子裹着竹骨,映得街边的泥人张摊位发亮。
翠翠跟着旅游团挤在天后宫门口,导游是个穿洗得发白的蓝色的确良衬衫的小伙子,袖口卷到胳膊肘,手里攥着个铁皮喇叭,对着门口那通刻满字的石碑瞎嚷嚷:“各位同志看好了!这是清朝康熙爷祭天的地方,当年皇上还在这儿题过‘国泰民安’四个大字呢!”“同志,这话不对。
”清清爽爽的男声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冰,砸在闷热的人群里。翠翠抬头,看见个穿白衬衫的男生站在老槐树荫下,衬衫是的确良的,领口敞着两颗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棉背心,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笔挺。
他手里攥着本翻卷边的《中国古代史》,封面印着“香港大学图书馆”的蓝戳,细框眼镜后的眼睛亮得很,指着石碑右下角:“您看这儿,刻着‘永乐四年漕运总督郑和立’,这是妈祖庙,船家求平安的地儿,跟祭天不沾边。
”导游的脸涨成了酱色,梗着脖子问:“你谁啊?瞎掺和啥!”男生没恼,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红皮学生证晃了晃,证上的“香港大学历史系”几个字让人群里起了阵小骚动——那年头,“香港”两个字自带一层光晕,是电视里才有的“资本主义世界”。“我叫徐天,大三的。
去年跟着教授来天津做过漕运史调研,不算瞎掺和吧?”翠翠挤在人群最后,踮着脚看。
徐天说话时会抬手推眼镜,指尖沾着点蓝墨水,像县中学最有学问的王老师,却比王老师多了股鲜活劲儿——他讲天后宫的匾额是怎么从漕运总督府的偏厅移来的,讲匾额上的“天后圣母”四个字是哪个清代书法家写的,连碑缝里嵌的青苔,都能说出是哪年海河涨水时积下的淤泥长出来的。有个老太太问“啥是漕运”,他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了条河,说“就像咱们县的运河,只不过海河走大船,运盐、运粮,养活了半个天津卫”,说得老太太点头直夸“这孩子有学问”。翠翠的心跳得比卡车还颠。
她想起自己在县中学读历史课时,课本里只写着“漕运是古代重要的交通方式”,从来没人跟她说过,那些船帆后面藏着多少人的日子。徐天讲完,转身要走,翠翠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手里攥着母亲给的手绢,手心全是汗。“你也对漕运史感兴趣?”徐天回头看见她,笑了笑,露出两颗整齐的牙。
翠翠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我……我就是觉得你讲得好。我高考落榜了,来天津散散心。
”“落榜怕啥?”徐天蹲下来,跟她平视,“我高考也考砸过一次,后来复读才考上港大。
你能站在这儿听我讲这么久,说明你爱学,再考一年,肯定能行。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块奶糖,是香港产的“大白兔”,糖纸印着英文字母,递给她:“吃块糖,甜的。”那五天,翠翠成了徐天的“小尾巴”。
徐天要去古文化街看泥人张,她就提前去排队,帮他占个能看见师傅捏泥人的位置;泥人张的老师傅捏了个小妈祖,徐天想买,却掏遍口袋只有港币,是翠翠用自己的粮票跟旁边的个体户换了人民币,帮他付了钱。
徐天要去海河边上写生,她就帮他拎着画夹,走累了就坐在石阶上,看他用铅笔勾勒河面上的货船——那些船挂着“天津-烟台”的旗号,烟囱冒着黑烟,徐天说“再过几年,这些木船就该换成铁船了,海河的风景也要变了”。
徐天知道她想考大学,每天晚上都在招待所的走廊里给她讲题,从历史的时间线到语文的作文技巧。有天晚上,走廊里的灯坏了,他们就借着窗外的月光,徐天用树枝在地上写作文提纲,翠翠蹲在旁边记,蚊子嗡嗡地咬,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痒。
徐天说“港大的图书馆有很多书,你要是考上大学,一定要多去图书馆”,还说“新西兰有很多冰川,是研究地质的好地方,我明年要去那儿交换”。
翠翠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像攒着一颗颗珍珠。她问徐天“新西兰远不远”,徐天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从天津坐飞机,要飞十几个小时,不过我们能看见同一片星星”。
她没敢说“我想考去香港”,也没敢说“我等你回来”,只是在徐天给她的笔记本上,抄满了他讲的知识点,扉页上徐天写的“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她用红笔描了一遍又一遍。临走前一天,徐天带她去了劝业场。
那会儿的劝业场刚恢复营业没几年,一楼卖布料,二楼卖百货,三楼有个小小的书店。
徐天在书店里给她买了本《现代汉语词典》,说“考大学用得上”,又在布料柜台前站了很久,给她挑了块浅蓝色的的确良布,说“你穿蓝色好看”。
翠翠要给钱,徐天按住她的手:“等你考上大学,再还我。”火车开动时,徐天站在月台上挥手,白衬衫在人群里像朵云。翠翠趴在窗户上看,直到那朵云变成个小点,才剥开那块“大白兔”塞进嘴里——甜得发慌,像她心里的期待。她翻徐天给她的笔记本,最后一页有行小字:“天津的海河水会流到渤海,渤海连着太平洋,太平洋的另一边,就是新西兰。我们总能看见同一片海。”回到县城,翠翠把笔记本藏在枕头底下,开始复读。
爷爷还是天天劝她“找个正经营生”,有次甚至托人给她介绍了个供销社的售货员,让她去相亲。翠翠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整整一天,晚上把笔记本拿出来,摸着徐天写的字,忽然有了勇气——她走到爷爷的屋里,把笔记本放在桌上:“爷爷,我要考大学,像你当年考陕师大那样。”爷爷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天旱烟,没说话。第二天早上,翠翠起床时,看见桌上放着爷爷的陕师大校徽——铜质的,1956年的,背面刻着爷爷的名字,磨得发亮。母亲偷偷跟她说:“你爷爷年轻时也想考北大,后来家里穷,才考了陕师大。他是怕你走他的老路,也怕你走不了他的路。”那半年,翠翠每天学到煤油灯烧完半盏油。县城里的复习资料少,她就托人去天津买,每次寄资料的信封上,她都盼着能有徐天的信。直到1983年春天,她终于收到了徐天的信——从新西兰寄来的,信封上贴着外国邮票,信里夹着一张冰川的照片,徐天站在冰川前,笑得很开心。信里说“新西兰的星星真的很亮,就是太孤独了”,还说“我决定留在新西兰读研,这里的毛利文化研究很有价值”。
翠翠捏着信纸,眼泪掉在“留在新西兰”四个字上,晕开的墨渍像块疤。她还是接着复习,只是不再盼着徐天的信。高考成绩下来那天,她考了全县第三,够得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可爷爷拿着成绩单,拍着桌子说:“陕师大是师范里的老字号,出来当老师,稳定!
你妈当年就是没稳定工作,才受了半辈子苦。”翠翠看着爷爷鬓角的白霜,想起母亲偷偷抹泪说“我这辈子没读过大学”,终究在志愿表上填了陕西师范大学。
她给徐天写了最后一封信,用的是陕师大的录取通知书信封,说“我考上了陕师大,跟爷爷成了校友”,没提她本来能去北京,也没提她还等着他的“同一片海”。
信寄出去三个月,才收到回信。徐天的字还是那么好看,却写在印着“新西兰大学研究院”的信笺上:“恭喜你考上大学,陕师大是所好学校。
我最近在忙论文,可能没时间常给你写信了。”信里没提冰川,没提星星,也没提当年的约定。翠翠把信夹进笔记本,跟那张冰川照片放在一起,然后把笔记本锁进了箱子——17岁的心动,像海河上的浪,涨过一次,就退了。
第二章 城墙根下的石榴红1984年的西安,城墙根下的早市已经热闹起来。
卖甑糕的大爷推着小推车,甑糕的甜香混着煤炉的烟味,飘得老远;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们挽着胳膊,在布料摊前挑着“蝙蝠衫”——那年头,蝙蝠衫配健美裤,是最时髦的打扮。张翠翠背着行李,站在陕师大的校门前,看着“陕西师范大学”几个烫金大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校徽是爷爷给的,1956年的旧徽,她别在蓝布外套的领口上,跟其他新生的新校徽比,有点扎眼。
宿舍是六人间,上下铺,靠窗的位置住了个西安本地姑娘,叫徐佳,穿件红色的蝙蝠衫,说话带着西安话的调调:“你就是张翠翠吧?我叫徐佳,中文系的。以后咱们就是室友啦!
”徐佳是个自来熟,第一天就拉着翠翠去逛城墙。西安的城墙比县城的土城墙高多了,青砖缝里长着青苔,徐佳指着城墙根下的石榴树说:“这树有几十年了,秋天结的石榴可甜了,到时候咱们来摘。”翠翠摸着冰凉的青砖,想起天津的海河,忽然觉得,西安的风,比天津的软。陕师大的中文系,女生多,男生少。第一堂现代汉语课,老师让大家自我介绍,翠翠刚说完“我来自河北县城”,就听见后排有人笑——是个穿红色运动服的男生,个子很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手里转着支钢笔,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县城来的?那你肯定没吃过西安的羊肉泡馍吧?
我请你啊!”男生叫谢茂昌,体育系的,家在西安郊县,父亲开了家五金厂,是县里的“万元户”。谢茂昌的追求像西安的太阳,热烈得晃眼。他知道翠翠爱吃甜,每天早上都在宿舍楼下等她,手里拎着个搪瓷缸,里面装着刚买的甑糕,还热乎着;翠翠参加中文系的诗歌朗诵比赛,他带着体育系的男生举着硬纸板,上面用红笔写着“张翠翠加油”,声音震得礼堂的窗户嗡嗡响;周末他约翠翠去兴庆公园,划着小船,从兜里掏出块上海牌手表,表带是棕色的真皮:“我爸给我的,你戴着看时间,以后我约你,你就知道几点了。”翠翠起初很害羞,每次谢茂昌来找她,她都躲在宿舍里不敢出来,是徐佳推着她出门:“人家对你这么好,你别总躲着啊!
谢茂昌长得帅,家里又有钱,你可别错过了。”徐佳还跟她说“女人这辈子,找个好男人比啥都强”,这话跟爷爷说的“稳定最要紧”,像两句话,却指向同一个方向。
翠翠慢慢被谢茂昌的热情打动了。有次她感冒,发烧到39度,谢茂昌背着她去校医院,一路上喘着气,却没放下她;校医院的医生说需要输液,谢茂昌守在床边,给她剥橘子,用凉水给她擦额头,直到她退烧。那天晚上,翠翠看着谢茂昌趴在床边睡着的样子,心里忽然觉得,或许这样热热闹闹的日子,就是她该过的。大一下学期,他们确定了关系。
谢茂昌拉着她的手在校园里逛,遇到熟人就大声喊“这是我对象张翠翠”,翠翠不再把头埋得低低的,会笑着跟人打招呼。谢茂昌在校外租了间民房,院里种着石榴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