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潮曲林烬江屿免费完结小说_完本完结小说归潮曲(林烬江屿)
大巴车在坑洼不平的柏油路上颠簸,将最后一点城市的痕迹甩在身后。林烬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看着窗外单调的景色如同循环播放的乏味影片——一片片稻田,几间零散的农舍,偶尔掠过的一两个骑着电动三轮车的人。远处,灰蓝色的海平面时隐时现。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搭在膝盖上,食指微微抽搐。这不是疼痛,至少不是那种尖锐的、可以明确定位的痛楚,而是一种深植于神经末梢的酸麻,一种顽固的、时刻提醒着他失去何物的存在感。他尝试蜷缩手指,只得到一阵无力的颤抖作为回应。
一天前,他在省城汽车站独自买了票,背着简单的行李上了这辆开往临海镇的老旧大巴。没有人送行,自然也不会有人迎接。母亲卷走了事故赔偿金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则沉醉在酒精的世界里,早已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亲戚们像避开瘟疫一样避开他,最终只能联系上这个他只在童年时见过一两面的外婆。
“要是没地方去,就过来吧。”外婆在电话里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于是他就来了。带着一只行李箱,一把用布包裹的古琴,和一只再也不能完美演奏的右手。
大巴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缓缓停靠在路边。临海镇到了。
林烬拎着行李下车,海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咸腥的气息和夏末的潮湿热度。汽车站简陋得只有一块锈迹斑斑的站牌和一个水泥砌成的候车亭,里面空无一人。
他环顾四周,小镇比想象中还要小。一条主街两旁排列着各种店铺:杂货店、渔具店、小吃店,招牌大多褪了色,边缘卷曲。几个老人坐在树荫下打着蒲扇,目光懒散地追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按照外婆在电话里说的,改坐三轮车。他刚放下行李,一辆红色的电动三轮车就“突突”地停在他面前。
“去哪?”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嚼着槟榔,含糊不清地问。
“周婆婆家。”林烬回答,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而有些沙哑。
司机打量了他一下,点点头:“上车吧。”
三轮车在小镇的街道上穿行,速度不快,足以让林烬看清每一个细节——晾晒在门前的渔网,窗台上摆着的盆栽,蹲在路边玩耍的孩子。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令人窒息。
不过五六分钟,车就在一栋带着小院的二层民居前停下。“林烬拖着行李箱,站在一户安静的民居前。外婆周婆婆的小院,青瓦白墙,与隔壁那家挂着‘震渊武馆’牌匾的喧闹宅子截然不同。”
“到了,十块。”司机说。
林烬付了钱,拎着行李站在门前,迟疑了一下才推开铁门。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水泥地面扫得不见一片落叶。角落里种着些说不上名字的花草,旁边放着几个练功用的木人桩。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从屋里走出来。她身材瘦小,但腰板挺直,穿着朴素的灰色布衫,眼神锐利得像能看穿人心。这就是他的外婆,周婆婆。
“来了。”外婆的语气和电话里一样平淡,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也没有对不速之客的厌烦,就像他只是个每天都会回家的普通家人。
林烬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他原本准备好的客套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你先在我这儿歇歇脚。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见武馆的刘婶,以后你就在武馆住下,学点规矩,她都安排好了。”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关切的询问,甚至没有对他那只始终垂在身侧的右手投以过多的目光。这种毫不掩饰的平淡反而让林烬松了一口气。他害怕同情,更害怕好奇的目光。
他拎着行李上楼,木质楼梯发出吱呀的响声。左边的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但干净整洁,床单看起来是新换的。窗户外可以看到邻居家的屋顶和远处的一角海平面。
林烬把行李箱放在墙角,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取出里面的古琴。琴身是桐木所制,漆面已有细微的断纹,如同岁月的印记。他用左手轻轻拂过琴弦,感受着那熟悉的触感。这把他自幼练习的乐器,如今却成了最刺痛他的存在。
右手的隐痛又开始发作,比刚才更加明显。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盒,吞下一片白色药片。医生说过这只能缓解症状,无法根治神经损伤,但他还是习惯性地随身带着。
楼下传来炒菜的声音和食物的香气。林烬深吸一口气,走下楼梯。
餐厅里,外婆已经摆好了两菜一汤:清炒时蔬,红烧鱼,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简单却诱人。
“吃饭。”外婆盛好饭,自己先坐下了。
林烬默默在她对面坐下。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两人都吃得专心致志,没有任何交谈。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镇上只有一家诊所,头疼脑热的可以去那里。”饭后,外婆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学校周一开学,高中部在教学楼三楼,你自己去报到。”
林烬点点头,想起自己的转学手续是父亲的一个朋友帮忙办的,所有材料应该已经寄到学校了。
“有什么需要买的,主街上都有店铺。”外婆继续说,语气依然平淡,“洗衣机在卫生间旁边,衣服自己洗。”
“好的。”林烬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外婆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端着碗筷进了厨房。
林烬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终于感到一丝属于自己的空间。他从行李箱里拿出几本书和笔记本,整齐地摆在书桌上。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装着他这些日子以来写的减字谱。
减字谱是中国古琴特有的记谱法,用汉字的偏旁部首组合来表示指法和弦位。对林烬而言,这不仅是记录音乐的方式,更是一种情感的宣泄。自从右手受伤后,他再也无法流畅地弹奏,却无法抑制内心奔腾的旋律。于是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这些符号里,仿佛只要写下来,那些音乐就不会被困在身体里无处可去。
他翻开最近写的一页,纸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段急促而混乱的旋律。那是他得知母亲拿走所有赔偿金消失的那晚写下的,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窗外传来隐约的鼓点声,像是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节奏强劲而有力,与这个宁静的小镇格格不入。林烬皱了皱眉,走到窗边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但它又突然停止了,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夜幕悄然降临,小镇的灯火零星亮起,远远不如省城的繁华璀璨。林烬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老旧的吊扇缓慢旋转,右手的隐痛在寂静中变得更加明显。
他想起最后一次登台演出的情景。那是一场重要的青年音乐家大赛,他准备了整整半年,选择的曲目是《广陵散》。台下坐满了观众和评委,包括他的父母和老师。一切都应该很完美。
直到他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起初他试图忽略,专注于音乐,但手指越来越不听使唤。在需要运用“跪指”技法的地方——那要求用左手无名指的指关节外侧按弦——他的右手本该灵活地配合拨奏,却突然一阵刺痛,整个手掌蜷缩起来,再也无法伸展。
琴声戛然而止。
台下先是寂静,然后响起窃窃私语。他看到评委们交换着遗憾的眼神,看到父亲摇头离席,母亲尴尬地低着头。那一刻,他的音乐梦想如同脆弱的琴弦,啪的一声断裂了。
后来的诊断结果是永久性神经损伤,再也无法进行精密演奏。再后来,就是母亲带着所有赔偿金消失的消息。
林烬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枕头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应该是外婆特意为他晒过的。这个小小的细节不知为何让他眼眶发热。
夜深了,小镇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声和远处海浪的低吟。林烬的右手又开始隐隐作痛,比白天更加顽固。他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拿出减字谱本子和笔。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在纸面上投下淡淡的光晕。他开始写谱,左手执笔,动作有些笨拙但坚决。符号在纸上蔓延,形成一段低沉而缓慢的旋律,如同潮水轻轻拍岸,带着无尽的孤独与迷茫。
他写得很专注,甚至没有注意到楼下院子里,外婆正站在阴影中,抬头望着他窗户透出的灯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无声地走回屋内。
写完最后一笔,林烬放下笔,轻轻呼出一口气。右手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也许是药物的作用,也许是宣泄后的短暂平静。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海风带着凉意涌入房间,吹动了桌上的谱纸。远处的海平面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波纹,潮声隐约可闻,如同大自然永恒的低语。
这个陌生的小镇,这个冷淡的外婆,这再也不能完美演奏的右手,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孤独。但在这孤独之中,又有一丝奇异的平静,仿佛他终于跌到了谷底,反而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明天还要去新学校报到。林烬关上窗户,重新躺回床上。右手的隐痛依然存在,如同一个永不离去的阴影,但此刻的他太累了,顾不上去理会。
在进入梦乡的前一刻,他仿佛又听到了那隐约的鼓声,强劲而有力,与远处潮水的节奏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陌生而原始的旋律。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只剩下潮声阵阵,如同这个世界平稳而漠不关心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