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是被后脑勺的钝痛疼醒的。

不是办公室空调吹久了的僵硬，也不是熬夜改方案后那种连带着太阳穴一起突突跳的酸胀，是一种很陌生的、像是被硬木板硌了半宿的钝感——他猛地睁开眼，视线里不是自家公寓那盏积了灰的吸顶灯，也不是加班时盯着的、屏幕边角裂了道缝的旧笔记本电脑，而是一片泛黄的、印着蓝色碎花图案的蚊帐。

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洗衣粉和旧书本的味道，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里发慌。

林砚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硬邦邦的床板，铺在上面的凉席糙得磨皮肤，和他睡前躺在办公室沙发上盖的薄毯质感天差地别。他撑着胳膊坐起来，脑袋还有点昏沉，低头一看，身上穿的是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领口松松垮垮，左胸位置印着一行模糊的字——“市三中高三3班”。

这不是他的衣服。

他今年三十八岁，在一家小公司做行政，每天穿的不是洗得发亮的衬衫，就是印着公司logo的文化衫，这种带着校园标识的短袖，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他妈当旧衣服捐了。

林砚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环顾四周——这是一间逼仄的房间，摆着四张上下床，靠窗的两张床空着，铺位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有他睡的这张和对面那张下铺有人住。对面下铺的床帘拉着，能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床头的铁架上挂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包上用马克笔写着“赵磊”两个字。

赵磊？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猛地扎进林砚的脑子里。

那是他高中时的同桌，一个爱闹、总带着半块橡皮到处借的男生，后来高考考去了邻省的专科，毕业后听说去开了网吧，再后来就断了联系。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砚掀开蚊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地面上还沾着几粒没扫干净的瓜子壳。他走到房间中间的桌子旁，桌上摆着一个老式的铁皮闹钟，指针正指着早上七点十五分，旁边堆着几本课本——《数学必修5》《英语周报》《高三物理总复习》，封面上的日期都是2002年。

2002年？

林砚的手开始发抖，他抓起一本《英语周报》，翻到第一版的角落，那里印着清晰的出版日期：2002年8月24日，星期六。

他又猛地转头看向墙上的日历——那是一张印着周杰伦的挂历，照片上的人还留着青涩的发型，穿着白色T恤，手里拿着吉他。日历被撕到了8月，25号那一天被人用红笔圈了起来，旁边写着两个小字：返校。

8月25日，返校。

林砚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扶着桌子，感觉腿有点软。他记得这个日子，清清楚楚地记得——2002年8月25日，是他高三开学前的返校日，也是距离他向苏晚告白，还有整整七天的日子。

前世的这一天，他因为前一晚打了通宵游戏，返校时迟到了，被班主任罚站在教室后面，整整一节课都没敢抬头看苏晚的方向。后来告白失败，他无数次回想，如果那天他没有迟到，如果他能早点鼓起勇气和苏晚说上一句话，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可前世的他，只是个自卑又内向的少年，成绩中等，长得普通，连和苏晚说话都要在心里演练好几遍。高三毕业那天，他攥着写了整整三页纸的情书，在学校门口的香樟树下拦住苏晚，却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完整，最后只憋出一句“我……我喜欢你”，吓得苏晚红着脸跑开，情书掉在地上，被风吹得翻了页，像个笑话。

后来呢？后来苏晚考去了上海的大学，他高考失利，留在了本地，复读一年也只考了个二本。再后来，他工作、结婚、离婚，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唯一的念想，就是偶尔翻到高中同学录上苏晚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扎着马尾辫，笑得眼睛弯弯的，旁边写着她的理想：“想去上海，看外滩的夜景。”

他以为这些都只是回忆，是他午夜梦回时用来遗憾的片段，可现在，桌上的课本、墙上的日历、甚至空气里的蝉鸣，都在告诉他一个荒诞的事实——他回来了，回到了2002年，回到了他十七岁的时候，回到了所有遗憾开始之前。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伴随着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林砚！赵磊！醒了没？快起来收拾收拾，下午就要返校了，别睡懒觉！”

是宿管张阿姨的声音。林砚记得她，说话总是大嗓门，冬天会给晚归的学生递热水，夏天会在宿舍楼下的树荫下织毛衣。前世的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被窝里赖着，直到张阿姨敲第三次门才会不情愿地起来。

“知道了，张阿姨！”对面床帘里传来赵磊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含糊，“林砚，你醒了没？我昨晚跟你说的事，你忘了？”

林砚还没反应过来，赵磊已经掀开了床帘，露出一张带着婴儿肥的脸，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他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下来，顺手拿起桌上的半块橡皮，扔给林砚：“喏，你昨天说你橡皮丢了，我这半块给你，别又跟上次似的，借别人的橡皮被老师说。”

林砚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橡皮，橡皮是白色的，边缘已经被用得很圆润，还带着点赵磊手心的温度。就是这块橡皮，前世赵磊借了他整整一个月，后来他不小心弄丢了，赵磊还跟他闹了好几天别扭。

“谢……谢谢。”林砚的声音有点干，他看着赵磊，看着眼前这个鲜活的、还带着少年气的同桌，突然鼻子一酸。

前世的他，总觉得赵磊吵闹，嫌他爱八卦，可现在再看到这张脸，却觉得无比亲切。他想起后来同学聚会时，有人说赵磊开网吧亏了钱，还欠了债，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如果这次真的能重来，他是不是能帮赵磊一把？

“谢什么啊，跟我客气啥。”赵磊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走到桌边拿起牙刷和毛巾，“我先去洗漱，你赶紧收拾啊，等会儿去食堂吃早饭，今天食堂应该有你爱吃的肉包。”

说完，赵磊就拿着东西走出了宿舍，门“哐当”一声关上，留下林砚一个人站在原地。

林砚低头看着手里的橡皮，又看了看桌上的日历，心脏还在砰砰地跳。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是一片熟悉的景象，宿舍楼前的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不远处的操场上，有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学生在跑步，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清脆又响亮。

操场旁边的广播亭里，突然传来了一阵音乐——“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是周杰伦的《七里香》。

这首歌是2002年夏天最火的歌，前世的这个时候，校园广播每天都会放，他和苏晚一起在教室里做题时，总能听到这首歌。苏晚很喜欢周杰伦，她的课本上还贴着周杰伦的贴纸，每次听到这首歌，她都会轻轻跟着哼。

林砚的眼眶突然热了，他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阳光，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学生，听着熟悉的歌曲，终于敢相信——这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

他回到了十七岁，回到了还能见到苏晚的年纪，回到了还能改变一切的时候。

这一次，他不会再迟到，不会再沉迷游戏，不会再因为自卑而不敢靠近苏晚。他要好好学习，要和苏晚一起考去上海，要亲口告诉她，他喜欢她，不是笨拙的、紧张的，而是认真的、坚定的。

可是，苏晚现在在哪里？她是不是也和前世一样，已经在教室里看书了？他现在去找她，会不会太突兀？

林砚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激动。他还有时间，还有七天，他不能急，不能像前世那样鲁莽。他要好好规划，一步一步来，不能再留下任何遗憾。

他转身回到桌子旁，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课本、笔记本、文具，他一样一样地放进书包里，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贝。当他拿起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时，突然想起前世苏晚的笔记本——她的笔记本总是很干净，字迹娟秀，每页的右上角都会画一个小小的笑脸。

不知道这一世，他能不能看到她的笔记本，能不能有机会，在她的笔记本上，也画一个笑脸。

林砚把笔记本放进书包，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8月25日，返校日。今天，他会在教室里见到苏晚，见到那个让他遗憾了整整二十年的女孩。

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既有期待，又有紧张。他不知道见面的时候，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但他知道，这一次，他绝不会再错过。

就在这时，宿舍门又被推开了，赵磊拿着洗漱用品走了进来，看到林砚已经收拾好了书包，笑着说：“行啊，今天这么快，走吧，去食堂吃包子，晚了就没了。”

林砚点点头，拿起书包，跟着赵磊走出了宿舍。

宿舍楼外的阳光很刺眼，林砚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心里默念着一个名字——苏晚。

苏晚，我回来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走掉。

他们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了几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大家笑着打招呼，聊着暑假里的趣事。林砚跟在赵磊身边，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自己像是重新融入了这个夏天，融入了这个充满青春气息的校园。

可就在快要走到食堂门口的时候，林砚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穿着和他一样的蓝色校服，正背着书包，从食堂旁边的小路上走过。女孩的脚步很轻，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泛着淡淡的金色，她的手里拿着一本数学练习册，低头看着，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笑意。

是苏晚。

林砚的呼吸瞬间停住了，他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身影，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二十年了，他终于又见到了十七岁的苏晚，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干净、温柔，像夏天里的一阵风。

赵磊注意到他停住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推了他一把：“看啥呢？那不是苏晚吗？你俩同桌的时候，不还经常借她的笔记吗？怎么，现在不敢打招呼了？”

林砚猛地回过神，脸颊有点发烫。他看着苏晚的身影越走越远，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现在就想追上她，想跟她说句话，想告诉她，他会和她一起考去上海。

可是，他又犹豫了。

前世的阴影还在，他怕自己太冒失，会像上次一样，吓到她。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苏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苏晚的眼睛很亮，像星星一样，她看到林砚，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林砚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他看着那个微笑，看着苏晚转身继续往前走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坚定的想法——不管怎么样，这一次，他一定要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开。

可是，他该怎么做？第一步，该从哪里开始？

林砚站在原地，看着苏晚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处，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橡皮，心里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忐忑。

这个夏天，注定不一样了。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