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关雎》

清晨的乌镇，还沉在昨夜的酣梦里。天光极吝啬地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漏下几缕，又被氤氲的水汽揉碎，散在墨绿色的河道上。陈风背着沉重的摄影包，脚步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枕河人家的清梦。他的呼吸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淡淡的白雾，镜头却早早地醒了，贪婪地捕捉着水乡的肌理：乌篷船黝黑的脊背静静泊在石阶旁，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仿佛仍在睡梦中呓语；临水的木楼窗扉紧闭，只探出几枝素雅的腊梅，幽香若有若无，沁入肺腑；黛色的瓦当连绵起伏，承接着昨夜残留的雨滴，那水滴极有耐心，半晌才“嗒”一声落在石阶凹处的水洼里，敲碎一片倒映的灰白天空。

他选了一座石拱桥的中央，支起三脚架。这里是绝佳的位置，河道在此处温柔地拐了个弯，几艘乌篷船错落停靠，远处层层叠叠的马头墙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洇了水的古画。陈风屏住呼吸，等待着。他在等一缕穿破云层的光，或者一只突然闯入画面的水鸟，赋予这宁静以刹那的生动。

就在这时，一抹水蓝色的影子，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他的取景框。

是一个女子。

她正从桥的另一端拾级而上，步履轻盈。晨风掠过河面，带着凉意，拂动了她鬓角几缕柔软的发丝，也吹起了她颈间系着的一条水蓝色丝巾。那丝巾质地轻软如烟，在她肩上飘飞，一角绣着几朵极精巧的、盛放的木槿花——淡紫的花瓣，鹅黄的花蕊，在朦胧的晨雾里，透着一股脆生生的娇艳。陈风的心跳，像被那飘飞的丝巾尾端轻轻搔了一下，骤然漏跳了半拍。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指不受控制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

轻微的机械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女子闻声抬头。陈风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仿佛整个乌镇的水色天光都在瞬间聚焦在了她的脸上。那是一张极其清丽的面容，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润。晨光熹微，恰好柔和地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线条。她的眼睛尤其好看，清澈得像桥下流淌的河水，此刻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讶异，如同受惊的小鹿，正望向他。那目光澄澈，带着初醒般的懵懂和一丝探寻。

四目相对的刹那，陈风感觉周围的雾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得能看清她长睫上沾染的细微水汽。他想开口，说句抱歉，或者解释一下自己并非刻意唐突，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尴尬像藤蔓一样无声地缠上来，勒得他脸颊发烫。

女子似乎也怔了一下，随即，那点讶异在她眼中迅速化开，漾起一丝浅浅的、带着善意的笑意。她没有说话，只是礼貌地、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他镜头无言的“招呼”，然后便移开了目光，继续向桥下走去。步履依旧从容，水蓝色的丝巾在她身后飘拂，像一片温柔的云，渐渐融入了桥下青石巷弄的深影里，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雅香气。

陈风僵在原地，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头桩子。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悸和此刻的窘迫交织在一起，让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直到那抹水蓝色彻底消失在巷口，他才猛地回过神，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还在“怦怦”地狂跳，擂鼓一般。

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呆子！”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比任何一张他精心构图的照片都要清晰百倍。他沮丧地低头，准备收拾器材，目光却倏地定住了。

在刚才女子站立过的地方，青石板被露水浸湿，泛着深色的水光。就在那一片深色里，静静地躺着一抹柔软的水蓝——正是她颈间那条绣着木槿花的丝巾！想必是方才被风吹落，而她浑然未觉。

陈风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丝巾捞了起来。丝巾还带着女子微温的体温和那缕清雅的馨香，细腻的触感缠绕在指间。他握紧了这抹水蓝，像握住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梦的凭证。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手忙脚乱地收起三脚架，胡乱地将相机塞进背包，拔腿就朝着女子消失的巷口追去。

“等等！”他冲进那条窄巷，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巷子幽深曲折，两侧是高高的、斑驳的粉墙，湿滑的石板路反射着微弱的天光。然而，哪里还有那水蓝色身影的踪迹？只有几声懒散的狗吠从深院中传来，还有水边妇人浣衣时棒槌敲打衣物的“梆梆”声，单调地回荡在寂静的巷道里。

陈风喘着气，站在巷子中间，茫然四顾。清晨的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水蓝丝巾，丝巾上那几朵淡紫的木槿花，在微光下显得愈发娇嫩，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笨拙和迟滞。他站在湿冷的石巷里，像个迷路的孩子，心里一半是丝巾微温的触感带来的悸动，另一半则是空落落的失落，以及一个巨大的疑问在脑海中盘旋：她，还会再出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