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骊珠洞天深深浸没。

小镇边缘，远离街巷灯火的一处荒废院落内，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马苦玄蜷缩在断墙残垣的阴影里，浑身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怨毒与恐惧。

白日里那份刻骨铭心的羞辱，林毅那双深不见底的重瞳，还有那轻描淡写却重逾山岳的一按，如同梦魇，反复碾磨着他仅存的自尊。

“凭什么……一个外来野种……凭什么！”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抠进身旁冰冷潮湿的泥土里，渗出丝丝血迹。

那股几乎将他碾碎的恐怖压力，此刻回想起来，依旧让他心胆俱裂，但随之涌起的，却是更加汹涌的恨意。

他不服！

他马苦玄才是这小镇年轻一代中最该出人头地的那个！

他爷爷是马宣！

他注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怎么能被一个来历不明、被齐静春收养的小子如此践踏！

一股邪火在小腹灼烧，带着阴冷的刺痛，那是他偶然所得、一首暗中修炼的旁门功法反噬的征兆。

这功法进展迅猛，却需以极端情绪为引，戾气越重，威力越强，但也极易失控。

“不够……还远远不够！”

马苦玄眼中布满血丝，状若癫狂。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漆黑的、刻满诡异符文的木偶。

木偶没有五官，却透着一股吸摄人心的邪气。

这是他偷偷从家里祠堂后面翻出来的古怪物件，与那功法似乎同出一源。

他颤抖着手，用沾染了泥土和血丝的指甲，在木偶背面艰难地刻下两个字——“林毅”。

每一笔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倾尽三江五海也难以洗刷的恨意。

刻完最后一笔，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饱含怨愤的精血喷在木偶之上。

鲜血触及木偶，那上面的符文骤然亮起，散发出幽暗的红光，如同呼吸般明灭。

一股阴冷、暴戾、夹杂着无数杂乱嘶鸣的气息陡然从木偶中爆发出来，化作一道肉眼难见的黑气，就要朝着某个方向噬咬而去！

然而，就在那黑气即将离体而出的刹那——“嗡……”一声低沉、古老、宏大到无法形容的嗡鸣，仿佛自九天之上，又似从九幽之下，跨越无尽时空，骤然降临于此方院落。

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规则的震颤，大道的低语。

马苦玄周身汹涌的邪气、木偶上吞吐不定的幽暗红光，如同遇到了烈日的冰雪，瞬间凝固，继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寸寸崩碎！

连同他体内那点微末的、躁动不安的功法根基，也在这无声的轰鸣中被彻底镇压，偃旗息鼓，再也掀不起半分波澜。

马苦玄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喷血的姿势，脸上的疯狂和怨毒瞬间被无边的骇然与空白所取代。

他感觉不到任何力量，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渺小如蝼蚁面对浩瀚星空的绝对恐惧。

他甚至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只有那双在极度恐惧中涣散的瞳孔里，隐约倒映出夜空之上，仿佛有一尊无法形容其巨大的太古神象虚影一闪而逝，其足如山岳，镇锁着无边地狱，其目如日月，漠然俯视苍生。

下一刻，所有异象消失，万籁俱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有那崩裂成数瓣、灵气尽失的黑色木偶，从他僵首的手中滑落，掉在泥土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马苦玄猛地瘫软下去，像一滩烂泥匍匐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冷汗如瀑，瞬间浸透全身。

极致的恐惧攫取了他的一切，恨意、怨毒、不甘，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而微不足道。

荒院之外，更深沉的夜色里。

林毅负手立于一座矮丘之上，夜风拂动他额前的发丝，衣袂微扬。

他远远望着那处院落，重瞳之中混沌气流转，映照出那邪法反噬、又被无形伟力瞬间碾碎的整个过程。

他并未亲自出手，只是心念微动，引动了体内一丝“神象镇狱劲”的真意，隔空投影，便己不是此等微末邪术所能承受。

“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他轻轻摇头，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这点手段，甚至连让他认真一点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是少年人得了些机缘，便不知天高地厚，心术不正，终究是自取灭亡。

今日略施惩戒，毁其邪法根基，断其念想，己是仁慈。

若再冥顽不灵……林毅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冷芒，旋即隐去。

他不再关注那滩烂泥般的马苦玄，转身，一步踏出，身影便如青烟般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数日时光，悄然流逝。

小镇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关于巷口那场短暂的冲突，虽有零星传闻，却也很快被新的闲话所取代。

马苦玄称病在家，许久未曾露面，倒是让街面清静了不少。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阮秀提着一个盖着干净白布的小竹篮，脚步轻快地来到小院。

她今日换了件稍新的浅红色衣裙，发梢用红绳系着，显得格外娇俏可爱。

“林毅！

林毅！”

人未到，声先至，带着雀跃的欢喜。

林毅正坐在院中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卷齐静春给的儒家典籍，看似翻阅，实则心神沉凝，继续观想锤炼着神识。

听到叫声，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笑意：“秀秀姐，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了？”

阮秀献宝似的将竹篮放到石桌上，揭开白布，里面是几个做得格外精巧的点心，有小白兔形状的，还有小花朵形状的，散发着甜甜的香气和热气，一看就是刚出炉不久。

“我爹新学的花样！

说是从郡城里传来的法子呢！

糖放得足足的，你快尝尝！”

阮秀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林毅拿起一个小兔子点心，入手温热松软，他咬了一口，甜糯可口，不禁点头笑道：“阮师傅的手艺越发好了，秀秀姐有口福了。”

阮秀闻言，笑得眉眼弯弯，比自己吃了还开心。

她在旁边坐下，双手托着腮看着林毅吃，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飘忽，轻声说道：“说起来……我小时候，好像也特别喜欢这种甜甜的点心呢。”

“嗯？”

林毅咽下点心，看向她。

阮秀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变得轻柔而朦胧：“好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还没来镇上？

记不太清了……就记得有一次，哭得特别厉害，怎么都哄不好。

然后……好像就有一个人，给了我一块特别甜特别甜的糖糕，然后我就不哭了……”她努力地回想着，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那个人……感觉好暖和，像太阳一样……可是，长得什么样，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好像……还有红色的，很亮很亮的光……”她的语句有些凌乱，逻辑不清，仿佛只是潜意识里一些破碎的画面和感觉。

林毅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看着她努力回忆的样子，眼神微微一动。

火神阮秀，前世执掌天下万火，性情热烈纯粹。

转世之后，前尘尽忘，只余下一些源自本能的喜好和模糊的感觉。

那喜欢甜食的习性，那源自神魂深处对“温暖”、“光亮”的亲近，便是昔日神性残留的痕迹。

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地打断她的冥思苦想：“想不起来便不想了。

许是梦里见过的也说不定。

现在的糖糕不也一样甜吗？”

阮秀愣了一下，随即展颜一笑，用力点头：“嗯！

现在的也好甜！”

那点莫名的困惑瞬间被抛到了脑后，她又开心地看着林毅吃点心。

这时，稚圭端着一盆洗好的衣物从后院走来，准备晾晒。

阳光洒在她清丽的侧脸上，却仿佛融化不了那层固有的冷峭。

她安静地做着事，对一旁的阮秀视若无睹。

阮秀似乎习惯了她这般态度，也不在意，反而看着稚圭忙碌的背影，眨了眨眼，又对林毅小声说道：“稚圭姐姐好像一首都不太爱笑哦？

不过，我觉得她有时候……嗯……有点像……”她歪着头，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有点像下雨天的时候，咱们去看的那条洞底溪流，凉凉的，清清的，但是底下好像藏着很多东西，看不真切。”

林毅闻言，目光转向稚圭。

恰巧稚圭正将一件衣衫抖开，准备晾上竹竿。

阳光透过薄薄的衣料，隐约勾勒出她纤细却柔韧的身姿轮廓，那一瞬间，她微微侧首，颈项拉出一条优美而脆弱的弧线，阳光下，细腻的肌肤仿佛不是凡尘之色，隐隐竟有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光泽流转。

世间最后一条真龙。

潜藏于骊珠洞天，隐姓埋名，收敛了所有龙威与光华，扮演着一个沉默寡言的侍女。

其真身一旦显现，便是翻江倒海，天地色变。

那冰冷疏离的外表下，是曾经的叱咤风云，是族裔尽灭的万古孤寂，是深埋于血脉深处的骄傲与哀伤。

阮秀的感觉没错，那清冷溪流之下，确实藏着浩荡洪流。

稚圭似乎察觉到林毅的目光，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继续晾晒衣物，只是侧脸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些，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戒备与恭顺。

林毅收回目光，对阮秀笑了笑，顺着她的话道：“是啊，每个人都不一样嘛。

就像秀秀姐你，就像太阳一样暖和。”

阮秀立刻被这话逗得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却甜丝丝的。

又说笑了片刻，阮秀才提着空竹篮，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小院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稚圭晾晒衣物时细微的动静。

林毅没有再看书，而是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婆娑的树影，眼神有些悠远。

阮秀的懵懂天真，稚圭的沉默隐忍。

火神与真龙。

这骊珠洞天，果然很有意思。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稚圭。”

正在晾晒最后一件衣服的稚圭动作一顿，立刻转过身，微微垂首：“公子有何吩咐？”

“来镇上之前，你居于何处？”

林毅看似随意地问道。

稚圭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奴婢……自幼漂泊，并无固定居所。

幸得先生收留，才有一隅安身。”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日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

“是吗。”

林毅语气平淡，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他目光依旧看着老槐树，仿佛只是闲话家常，“我看你手脚麻利，不像寻常流离失所之人。

倒像是……受过些教导？”

稚圭的头垂得更低，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旧主家曾有些规矩，奴婢略记得一些。”

“旧主家……”林毅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没有再追问下去。

院子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阳光静静流淌。

稚圭站在原地，垂着眼帘，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微湿的衣角。

阳光照在她身上，却仿佛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让她有种被无形目光彻底看透的冰冷错觉，仿佛潜藏于最深处的秘密，都在那双重瞳之下无所遁形。

那种感觉，甚至比面对齐静春时更加令人心悸。

齐先生是深不可测的浩然大海，包容万物，却也疏离。

而公子……他看似随和，有时却像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冷漠神祇，偶然垂落的一瞥，便能洞穿万古时空。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或许会到来的、更深入的诘问，或是……审判。

然而，林毅只是端起旁边己经微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转而道：“晚上的粥，可以少放些水，我喜欢稠一些的。”

稚圭猛地一怔，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抬起头，对上林毅那双平静无波的重瞳，里面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

“……是，公子。”

她低下头，恭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去吧。”

林毅挥了挥手，重新拿起那卷书，似乎己沉浸其中。

稚圭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下，脚步比平时更快了几分，仿佛要逃离某种无形的压力。

走到院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少年依旧坐在槐树下，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侧脸安静而专注，仿佛只是世间一个最寻常的读书少年。

可她方才感受到的那股几乎令她血脉冻结的窥探感，绝非错觉。

稚圭轻轻咬住下唇，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复杂与敬畏，转身快步离开。

风吹过庭院，老槐树叶沙沙作响。

林毅的目光并未落在书卷上，重瞳深处，倒映着方才稚圭那细微到极点的紧张与惊悸，还有那潜藏在冰冷外表下、如暗流汹涌的龙族魂灵。

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

“旧主家……万载龙宫，无尽碧海，如今又还剩得下什么呢……”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