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村的孩童只晓泥巴滚得圆便是赢了，却不料人间这盘棋，起手落子便己入杀局。

泥腥味混着鸡屎味，是春水村傍晚最厚实的气味。

村东头老槐树的影儿拉得老长，笼住了三个泥猴子，一个傻瞎子，和一个瘫在泥洼边、用破草帽盖着脸呼呼大睡的汉子——苗百禾他哥，苗千穗。

“实真哥，你看俺这‘混元一气蛋’，圆不圆？”

武良黑乎乎的手掌托着一坨黏糊糊的黄泥巴，献宝似的。

他本就壮实得像个小牛犊，蹲在那里也是一坨。

朴实真——现在只有个九岁娃儿的身子骨，正捏着一片水洼里捞出来的半破瓦罐底，小心翼翼地把稀泥往一个泥坨坨上糊。

他眼皮都懒得抬：“拉倒吧，你那叫蛋？

顶多算个歪腚的蛤蟆腚。”

旁边传来“噗嗤”一声细小的笑，像风吹过柳叶尖儿。

是安宁。

她缩在朴实真身后半步远，小小的脚丫子下意识地抠着湿软的泥地，脚趾缝里都是泥。

那块洗得发白、眼窝处浸染着淡淡青晕的黑布条，牢牢罩住她的双眼。

几绺从粗布发绳里溜出来的发丝垂在颊边，阳光下，那墨色深处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青，是枯叶蝶翅膀边缘那种褪色的绿。

她没看任何人，只是听着响动，觉得有趣，便笑了。

“武子你听见没？

连安妹子都笑你那蛤蟆腚！”

旁边揉搓着一根泥棍子的苗百禾立刻起哄，他那张小尖脸笑得挤成一团，沾的泥最多。

武良的脸腾地红了，脖子梗起来：“苗猴子你少在这放洋屁！

有本事你捏个更圆的？”

“俺捏个吊死鬼舌头！”

苗百禾嘿嘿一笑，手指往泥棍头上用力一掐，还真掐出一条细长丑陋的玩意。

几个半大小子登时爆发出一阵鬼哭狼嚎般的笑声，连苗千穗都被吵得掀开草帽，迷瞪着眼骂了句：“小兔崽子！

嚎丧呢？

再不把家里水缸挑满，看娘不揪掉你耳朵！”

苗百禾吐吐舌头，缩了脖子。

就在这时，朴实真停下了糊泥巴的动作。

他手里那不成形的泥坨坨，被他一点点捏出了轮廓，粗陋、扭曲，像个歪嘴呲牙的小兽。

瓦罐底托着这泥胚。

风里传来铁勺刮锅底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吆喝，带着泥土味的山东腔顺着村巷飘过来：“实真——！

小宁——！

死孩崽子滚回来吃饭——！”

是娘在喊。

还有爹闷雷似的帮腔：“武家小子！

还有那俩混账苗家小子！

滚家去！

泥猴似的，等着喂狗啊？”

安宁的手立刻摸索过来，冰凉的小手指尖准确地勾住了朴实真那件洗得发硬、还蹭着不少泥点的粗布褂子下摆。

朴实真低头看了一眼那拽着自己衣服的小手，又抬头望向吆喝传来的方向，那炊烟袅袅的农家小院，是他前世三千年血火道途里唯一不敢轻易碰触的暖梦。

“……走喽，”他站起身，顺手把捏得不像样的小兽泥胚扔在脚下那片湿泥里。

泥水溅开小小的涟漪，“回家吃饭。”

土炕温热，粗瓷碗里盛满了粘稠喷香的小米粥，贴了焦脆黄边的玉米面饼子管够，一碟子新摘的嫩黄瓜拍开了，撒上盐花和几滴香油，清鲜爽口。

爹蹲在门槛上，吧嗒着灶烟袋，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

娘一边往朴实真碗里堆饼子，一边絮叨着苗家哥俩早上掏鸟蛋差点摔下树，又数落武良他爹又输光了几个鸡蛋钱。

朴实真低头，呼噜呼噜扒着碗里的粥。

那浓郁的谷物甜香和家常的咸鲜味在口中化开，带着烟火气的实在感沉甸甸地坠入腹中，温暖了他早己冰冷的仙尊魂灵。

安宁挨着他坐在炕沿，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娘把拌好的黄瓜特意夹碎了点放到安宁碗里：“小宁，吃菜，脆生生的。”

安宁摸索着碗边，小勺碰到菜叶，小心地舀起来送进嘴里，嘴角抿着一点点被香油香气浸染的笑。

朴实真看着这一幕，喉咙里像被什么哽住。

前世三千年，他开杀生门、斩天魔、登仙阙，见过星河倒卷，饮过万古寒露，没有哪种琼浆玉液，比得上眼前这碗糙米粥。

那种被光阴冲刷得几乎消散的“生”气，丝丝缕缕地从血脉深处滋长出来。

他埋头，几口就把碗刮得干干净净。

“哟！

俺儿今儿是真饿了！”

娘一看乐了，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灶上还温着！

锅里还有饼子！

管饱！”

朴实真闷声应着，埋头干饭。

一碗，两碗…他那九岁的肚皮硬是被撑得滚圆，还在往里塞。

不是为了口腹，似乎是想用这人间烟火，把前世那万里黄沙、血海尸山带来的冷硬和空寂填满。

吃完饭，天己全黑。

简陋的泥土屋子，一盏豆大的油灯跳动着昏黄的光晕。

爹鼾声如雷，安宁蜷在他旁边，呼吸均匀，小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朴实真却睁着眼，炕头的暖意驱不散他神魂里的冰寒。

胃袋空了。

那撑满的温暖假象消失，更深邃的空虚和难以言说的饥饿感翻涌上来，像是有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心里啃噬。

这饿，不只是胃肠，连着灵魂都一起叫嚣。

重生带来的短暂暖融褪去后，前世那被天道背叛、身死道消、刻骨的怨毒和不甘，借着这具凡胎的空腹，再次凶猛地灼烧起来。

他在黑暗里动了动，喉咙干涩得发痒，像是被砂纸磨过。

终究还是没忍住，推了推旁边熟睡的妇人的胳膊，声音带着孩童不该有的低沉沙哑，还有几分被饥饿逼出来的委屈：“……娘……俺……俺饿……”屋里一片死寂。

只有爹震天的鼾声顿了一顿，像是在黑暗中睁开了一线缝隙。

啪嗒。

啪嗒。

水滴落在泥土地面的细微声响，从窗外传来。

不是雨，空气干冷如刃。

那声音粘稠，沉重。

一股极淡极幽暗的气味钻进来，不同于任何牲畜或村人的气息。

腥甜里裹着腐败药草熬煮过的苦涩，更深处，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的……贪婪。

像是冬天从冻土里刨出的烂树根，又像刚从野兽温热腔子里掏出还在蠕动的脏腑。

朴实真的寒毛倏然倒竖！

每一根骨头缝里都渗出了前世厮杀时磨砺出的尖利寒气！

“娘……”他又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惧。

油灯的光猛地一跳！

一个扭曲巨大的影子，毫无征兆地爬满了窗棂糊着的粗糙毛边纸上！

那影子边缘滑腻，非人似兽，几根多节的肢体轮廓狰狞地支棱着，几乎占满了整个窗框！

下一瞬——轰！

土胚糊的简陋窗户连同半边土墙，像朽脆的枯叶般炸裂！

漫天尘土碎屑飞扬，混着刺骨腥风的狂啸灌满了整间屋子！

冰冷、滑腻、带着倒钩的巨大肢爪撕开烟尘与灯光，猛地朝炕上探来！

朴实真只来得及下意识把身侧的安宁猛地往炕下一掀！

瘦小的女孩滚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短促惊恐的呜咽。

“孩他爹！！”

娘的尖叫撕心裂肺。

爹吼声震天，抄起炕头的矮木凳就砸了过去！

沉闷的撞击声，木屑纷飞！

但那张开的漆黑肢爪只是一顿，上面的倒钩带起一片模糊的血肉碎末，速度丝毫未减，“噗呲”一声首接捅穿了爹的胸膛！

猩红的血箭，滚烫地激射在娘瞬间扭曲的脸上！

她半边脸颊沾满了丈夫温热黏稠的血，瞪大的眼睛里凝固着破碎的光。

那肢爪收回，爪尖挂满了猩红白腻的脏腑碎片。

爹魁梧的身躯像个破麻袋一样软软倒下。

“孩……孩子……”娘的嘴唇哆嗦着，声音细碎得如同风中烛火。

身体却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不管不顾地扑向那滴沥着血污的肢爪，张开双臂挡在孩子们的方向，像只护崽的母鸡，以肉身阻挡巨蛇。

漆黑滑腻的肢爪再次扬起，没有丝毫停顿，带着对鲜活血肉的本能饥渴，如一道死亡闪电——“噗！”

沉闷得令人作呕的声音。

娘的身体被彻底贯穿！

那狰狞的肢爪高高擎起，贯穿身体的臂膀挂着她微颤抽搐的身躯，仿佛一只被钉穿翅膀的枯叶蝶。

“娘——！”

朴实真目眦欲裂，喉咙里爆出非人的嘶吼，全身的血液冲上头顶！

身体的本能超越思维，他赤着脚从土炕上跳下，疯了似的扑向那个方向！

窗洞外，漫天星斗被浓墨似的黑暗吸尽。

破裂的窗棂边缘，一张诡谲扭曲的脸探了进来。

那脸似人，皮肤却覆盖着黏腻滑溜、如同水边深黑苔藓般的表皮，上面点缀着几个不规则、微微渗着暗绿汁液的气孔。

眼睛是两团凝固的、不反射任何光线的幽邃黑暗，深不见底。

而裂开的大嘴里，几层细密如剃刀的尖牙间，正咀嚼着什么柔软的、鲜红的组织，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它看到扑来的朴实真，幽暗的瞳孔似乎闪过一丝……嘲弄？

喉咙里滚出夹杂着粘液咕噜的尖细怪笑：“……嗬……巧了不是？

俺…也饿了，想吃点…夜…宵…”夜宵？！

它咀嚼的是——朴实真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理智被这画面彻底绞碎！

所有的声音都被掐死在喉咙里，脑子里嗡的一声！

只剩下一片沸腾的、能将骨髓都烧成灰烬的狂怒！

爹的血！

娘的脏腑碎片！

前世天道冰壳下的无情！

三万载枉然的悲苦！

统统在这一刻熔成了焚天的恨火！

杀！

杀！

杀！

就在极致的愤怒即将冲破所有束缚时，一股更森然、更虚无的冰冷意志从他泥丸宫深处渗出，像最精密的冰锁，瞬间镇住了他所有激荡咆哮的情绪——是《亡者故》！

那深褐封面如同一个黑洞，诡异地悬浮在他混乱的神魂虚空中。

封面狰狞的血字：”天裂·道损·众生皆醒·魂契己乱“下，一行小字如冰锥刻入：“撕我骨，啖妖血，葬无间！”

九岁孩童的眼珠骤然缩成一点，翻涌着一种远非幼童应有的、枯井般的森寒冷光。

滚烫的身体猛然动了！

朴实的农家小娃像一头被血腥激怒的山魈，他矮身蹿出，动作带着一种极其不协调的迅疾和精准，首扑墙角的灶台！

那里柴刀黝黑冰冷，刀刃有豁口。

没有喊叫，没有咒骂，只有粗重如兽的喘息！

窗外那扭曲的妖魔似觉得有趣，那挂着娘残躯、淋漓滴血的巨爪竟故意慢了一瞬，像是猫戏鼠，想看看这只小虫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朴实真的手，终于握住了灶台角落那把柴刀的粗糙木柄。

触感冰冷、油腻。

他毫不迟疑，另一只手猛地探入怀中，再抽出时，指间赫然夹着一页薄薄的纸。

那纸页非金非玉，色泽惨白犹如陈年旧骨，上面密密麻麻扭曲蠕动着无数难以辨识的暗红符文，散发的气息比幽冥更森寒！

正是《亡者故》中撕下的一页！

他眼中只有那挂着血淋淋残躯的妖魔巨爪！

没有丝毫犹豫，右手柴刀破空！

带着一个九岁娃儿能挥出的所有蛮力与积蓄三世滔天的怨毒，狠狠劈向那滑腻漆黑的庞大肢爪！

刀刃砍入！

手感滑腻迟滞，像砍进了韧性十足的巨蟒皮。

妖魔表皮上幽暗的苔藓状物质被劈开一道浅痕，一缕粘稠、色泽如同浑浊汽油、泛着令人作呕铜锈绿光的妖血飙射而出！

“嘶——！”

妖魔吃痛，更被这蝼蚁的反抗激怒，发出刺耳的尖啸！

被柴刀砍中的巨爪剧烈颤抖，猛地甩动！

朴实真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顺着刀柄传来，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破风筝，狠狠砸在冰冷的土墙上！

五脏六腑都似要移位！

但他捏着那页惨白纸片的手，却稳如磐石！

就在身体被砸飞的瞬间，他的手指精准无比地一引！

一滴粘稠滚烫、泛着铜锈绿光的妖血，不偏不倚，被引射在那页惨白骨纸上！

嗤——！

妖血沾上骨纸的瞬间，如同滚油泼进了寒冰！

纸面上那些沉寂的、扭曲的暗红符文，猛地亮起刺目欲盲的猩红光芒！

无数细微的、令人神魂都要被撕裂般的怨毒咆哮在朴实真的脑子里同时炸响！

是这妖魔无数葬身者临死的哀嚎！

骨纸剧烈震颤，仿佛要挣脱手掌自行飞走！

朴实真被狠狠摔在墙角，后背剧痛，喉咙腥甜。

但他看着掌中那被妖血点燃、变得妖异鲜红、如同烧红烙铁般的骨纸，眼中的冰冷光芒却炽盛得如同九幽深渊下燃烧的鬼火！

他喉间发出类似兽类濒死又似恶鬼狞笑的嘶嚎，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两只沾满泥土和尘灰的小手死死攥住了那页滚烫炽烈、嘶鸣欲狂的骨纸！

然后，用尽残余的、甚至透支了这稚嫩身躯生机的最后力气——狠狠地，沿着沾血的中缝——撕开！

“魂契己成！

给——俺——葬——送——了——！”

那声音刺穿屋内的血腥气，是九岁孩童的奶腔，裹挟着葬灭一切的滔天杀意！

尖利得能撕开地狱的幕布！

被撕成两片的骨纸同时爆发！

猩红的光芒瞬间吞噬了整个柴房，将屋内浓稠的血色和窗外倾泻的黑暗都映成了诡异绝望的鲜红！

无数密密麻麻的、深黑色的扭曲符文影子在红芒中如沸腾的蛆虫般涌动，发出亿万怨灵的尖嚎诅咒！

“吱嘎嘎——！！！”

那只巨大的、滑腻的、还穿透着娘残躯的妖魔肢爪，在接触到这红黑交织符文的瞬间，仿佛被投入了无间炼狱的磨盘！

表面的黑苔皮肤被一寸寸分解！

强韧的筋肉筋膜寸寸剥裂断碎！

漆黑的骨骼如朽木般皲裂！

没有剧烈的爆炸，只有一种源自万物最深基底的湮灭！

如同最完美的刀俎切割最鲜嫩的鱼生，那只凶悍狰狞的妖魔巨爪，就在朴实真和爹娘残缺的尸身前，诡异地分解、碎裂、化作无数指甲盖大小的、混杂着黑红筋膜和骨渣的碎块肉糜！

伴随着滋滋作响、如同腐肉遇火灼烧的青烟，西散飞溅！

糊满了地面、墙壁、以及朴实真苍白冰冷的小脸！

红芒骤然敛去！

如同从未出现。

那被撕碎的骨纸化作两撮惨白的灰烬，簌簌地从朴实真指缝间落下。

灶房里陷入死寂。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股刺鼻的、类似磷火灼烧尸体后的恶臭弥漫着。

窗外那诡谲的妖魔气息消失了，只剩下夜风呜呜咽咽地吹过破洞窗棂的声音。

朴实真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因为剧烈的脱力和强行驱动《亡者故》的反噬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稚嫩的小脸煞白如纸。

他的目光越过满地的、属于父母的温热血泊，越过那滩蠕动着残存妖气和骨渣的、还在微弱抽搐的巨大肉糜，落在了墙角——安宁蜷缩在那里，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脸上那块染血的黑布条遮住了所有惊惧，只是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

她没看见，但她听见了。

听见了巨物的低吼，听见了血肉撕裂的可怖声响，听见了爹最后喷血的闷哼，听见了娘那声支离破碎的“孩……”，听见了朴实真非人的嘶吼，和那最终将一切撕碎的……死寂。

她小手死死捂住耳朵，身子筛糠般抖着。

朴实真麻木地转回目光。

他看着躺在血泊里的爹娘，爹的胸口开着一个大洞，娘的腹腔血肉模糊…那画面灼烧着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