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藏历西月，青海玉树的巴塘草原刚解了冻，草芽子从土里钻出来，嫩得能掐出水。

牧民桑杰牵着耗牛去河边饮水，远远看见山口的玛尼堆不对劲——堆顶那只半人高的转经筒，竟在无风的日头下“咕噜咕噜”转着，经筒上的六字真言被阳光照得发亮，可转动的方向反了，本该顺时针转，此刻却像被谁拧着往逆时针走。

桑杰的手心冒了汗。

这玛尼堆是祖辈传下来的，堆了快百年，经筒是他阿爸十年前请活佛开过光的，据说转一圈，就等于念了一遍经。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经筒反着转是“招阴”的兆头，要么是有冤魂过不去，要么是山神在示警。

他拴好牦牛，往玛尼堆走。

刚走三步，脚下的草突然“唰”地倒了一片，像被什么东西碾过。

再抬头时，转经筒转得更快了，筒身上的铜环“叮当”响，声音里掺着点细碎的哭腔，像是个女人在哼藏歌，调子悲得让人心里发紧。

桑杰想起三天前的事。

那天傍晚，山外来了队汉人商队，赶着骆驼往西藏方向走，领头的男人留着八字胡，说要借玛尼堆旁边的空地扎营。

桑杰当时劝过，说那地方是“神山的脚”，不能随便扎营，可八字胡不听，还笑着拍他的肩：“你们藏人就是迷信。”

当晚，商队的帐篷就搭在了玛尼堆下，夜里桑杰起夜，看见帐篷里亮着灯，有人影在晃，像是在翻什么东西。

第二天商队走后，桑杰发现玛尼堆下少了块石头。

那石头是玛尼堆最底下的一块，上面刻着“嗡嘛呢叭咪吽”，边角还沾着他阿爸当年涂的酥油。

更怪的是，石头原来的位置上，压着片女人的红头巾，巾角绣着朵汉人的牡丹花，不是草原上的样式。

转经筒还在转，反着转。

桑杰伸手去按，刚碰到经筒，指尖就像被冰锥扎了下，冷得他猛地缩回手。

再看时，经筒上的铜环上沾了点红，像是血，顺着筒身往下流，在石头上积成个小水洼，水洼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穿着汉人女子的蓝布衫，头发很长，垂到腰上。

“是商队里的人？”

桑杰心里咯噔一下。

他往商队走的方向追，追了半个时辰，在一道山梁后看见个土坑。

坑是新挖的，土还松着，坑边扔着个空的木盒子，盒盖上刻着“平安”二字，是汉人的字。

桑杰用手刨土，刨了没两寸，指尖碰到个软东西——是片红头巾，和玛尼堆下的那块一模一样，巾角还缠着根银簪子，簪头断了，断口处锈迹斑斑。

他没敢再刨，连夜回了帐篷，把这事告诉了阿爸。

阿爸摸着脖子上的佛珠，念了三遍六字真言，才开口：“是商队里的女人没走成。

去年冬天，山那边也出过这事，汉人商队里的女人病了，就被埋在路边，说是‘怕拖累队伍’。”

第二天一早，桑杰和阿爸带着酥油和青稞酒，去了玛尼堆。

阿爸把酥油涂在转经筒上，又往堆顶撒了青稞酒，嘴里念着《安魂经》。

念到第三遍时，转经筒突然“咔”地停了，反着转的经筒停在“吽”字上，筒身上的红印子慢慢淡了，像被风吹干了。

可当天夜里，桑杰梦见了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

女人站在玛尼堆下，手里抱着个木盒子，盒子里装着件小衣裳，是给娃娃穿的，绣着和红头巾上一样的牡丹花。

女人的脸很白，眼睛里淌着泪，指着玛尼堆下的土坑，嘴里“呜呜”地哼着，像是在说“我的娃还在里面”。

桑杰惊醒后，披上皮袄就往玛尼堆跑。

月亮挂在天上，玛尼堆下的土坑被刨开了，里面果然埋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死婴，身上盖着红头巾，正是他白天看见的那块。

女人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缝里抠着块石头，正是玛尼堆下少的那块，石头上的六字真言被她抠得发亮。

阿爸说，这女人是冤死的，魂魄被玛尼堆的经筒“扣”住了，因为她心里记挂着娃，放不下。

桑杰和阿爸按藏人的规矩，给女人和娃娃裹了白布，重新埋在玛尼堆旁，还在坟上放了个新的转经筒，这次桑杰亲自转了三圈，顺时针转的，转得很慢，像是怕惊扰了她们。

埋好的第二天，桑杰去看玛尼堆。

堆顶的老经筒不转了，反着转的方向正了过来，经筒上的铜环“叮当”响，声音脆得像春天的冰裂。

他往经筒里塞了把青稞，刚塞进去，就看见经筒上的红印子彻底没了，筒身亮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影子旁边，好像还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抱着个娃娃，正对着他笑。

后来，草原上的人路过玛尼堆，总说在夜里看见转经筒在转，顺时针转的，转得很慢，经筒的声音里带着点酥油的香。

桑杰的阿爸说，那是女人在替娃娃念经呢，念够了，就能跟着山神的脚步，往好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