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总会在某一个时刻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

对于郁年年来说，这个时刻是她八岁生日那天的早晨。

她一如往常，七点准时起床，穿戴整齐，坐在床边晃悠她的脚。

通常她会一首凝望天窗外湛蓝色的天空和流云，等到妈妈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她就跳下床架，笑嘻嘻地大喊。

“早上好！

妈妈！”

每天如此。

但那天她望着天空，突然有些厌倦，天空和以往毫无区别，湛蓝而透彻，光线从天窗穿入，光柱之中，灰尘悠然上下漂浮，细小的颗粒掠过她的鼻尖，带来触电般的痒意。

刺激让她猛然打了一个喷嚏，鼻头通红，她只好低下头揉一揉可怜的鼻尖，澄澈的大眼睛低垂，目光恰好扫过床尾。

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雪山正蹲坐在实木床腿边，它格外喜欢这个地方，总是用它毛茸茸的后背在上面蹭来蹭去，床腿朝外的一面因此水磨一样光滑。

它黑溜溜的眼珠望着她，轻快摇晃它笤帚一样的雪白尾巴，就像它以前在家里时那样。

郁年年兴奋地大叫起来。

郁芬听到女儿在阁楼发疯，生气道：“年年！”

郁年年踩着拖鞋，吧嗒吧嗒从楼上跑下来，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道：“妈妈！

回来了，是雪山！”

郁芬想不通她是怎么了，昨晚睡前还好好的，现在却在这里讲些似是而非的怪话。

她和丈夫方飞明对视一眼，心神一凛，将女儿引到桌边坐下，柔声道：“先坐下，妈妈给你热了牛奶。”

郁芬把牛奶推给女儿，看她乖乖端起杯子，立刻朝丈夫使眼色，要他去楼上看看女儿的卧室。

她转过脸来，接着说：“乖女儿，你想雪山了对不对，中午我们可以去看雪山，它在医院一定也很想我们。”

郁年年闻言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奶杯，急切道：“可是雪山己经自己回来了啊！”

郁年年指着自己的脚边，让妈妈看，她喊道：“雪山。”

小狗听到自己的名字，十分兴奋地站起来，一边绕着年年空悬在椅子上的腿八字转圈，一边嘤嘤呜呜地朝郁芬撒娇。

郁芬凝重地低着头，看着女儿手指指向的方向——在她眼里，那里空无一物，只有空气里漂浮的尘埃和打磨光滑的木板。

方飞明从楼梯上走下来，面色难看地朝她摇了摇头。

郁年年的睡裙只到膝盖，雪山略带粗糙的背毛从她皮肤上掠过，把她逗笑了。

“雪山！”

郁年年弯腰，强行捧起雪山的脑袋：“别蹭了，好痒。”

雪山咧着嘴，鼻子和拉长成V字的唇线连在一起，像个可爱又无辜的微笑。

电话铃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郁芬心烦意乱，实在没心情接电话，但随即她看到屏幕上显示出的备注名。

电话是雪山所在的那家宠物医院打来的。

她匆匆走向阳台，接起电话。

电话另一头医生饱含歉意道：“您好，郁女士，抱歉，这么早打扰您，但有个消息，我们必须及时通知您。”

郁芬早有预料，脱口而出：“雪山是不是……”医生诧异了半秒，继续道：“是的，我们很抱歉，雪山早上五点左右心率猝降，我们做了紧急抢救，但是……遗体我们己经收殓完毕，如果可以的话，您看看什么时候方便办手续?”郁芬深吸一口气：“我们马上过去，麻烦你们了。”

医生连声道：“不麻烦，感谢您的理解。”

隔着阳台的玻璃门，方飞明正茫然地接受女儿的指导，伸出手，抚摸雪山的脑袋。

“摸到了吗?”方飞明小心翼翼地左右挪动手掌。

“再往下一点。”

郁年年瞪眼睛，简首要被自己爸爸笨死了：“你现在碰的是雪山的耳朵！”

雪山并不介意，尽管它发觉了方飞明压根看不到自己，仍然配合地伸了伸脖子，把自己毛茸茸的头送到男主人手下。

方飞明一无所觉，额头都要滴汗了：“现在呢?”郁年年：“雪山自己把头蹭上去了。”

方飞明连忙道：“好狗，真乖。”

他经常这么夸赞雪山，翻来倒去也就这几个词，雪山却百听不腻，高兴地跳来跳去，在他脚下打滚。

郁芬眼里丈夫全然是在摸空气，却紧张得煞有介事，为了不让女儿怀疑，她沉默地坐下，努力扬起嘴角：“雪山回来了，应该庆祝一下，年年，你今天可以多吃一块巧克力。”

郁年年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跳下桌子就去冰箱里挑选要吃的巧克力品牌。

郁芬瞪一眼努力装出和空气互动的丈夫，转过脸来，和声悦色地帮女儿把巧克力包装拆开，叮嘱道。

“爸爸妈妈有事要办，你和雪山在家看家好吗?”她看向丈夫，方飞明站起来，露出和妻子如出一辙的微笑：“要乖哦。”

郁年年站在阳台，朝父母挥手，目送他们驾驶那辆灰银色的车辆转过街角。

郁芬收回目光，她坐在副驾驶上，正在打电话：“……我和飞明现在去医院，你最近有空吗?”电话对面的回答似乎并不合她的心意，她皱起眉，忧郁道：“我知道，这事我很早就有准备，但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翤，太快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她看向车窗外，他们正经过一条小路，初夏的行道树格外茂盛，翠绿的荫蔽从边缘蔓延到窗顶，两侧小巷阴影被他们甩在身后。

忽然，一道黑影从小巷深处窜出，方飞明惊吓之余，一脚刹车将踩到底，他做好往前猛冲的准备，但速度毫无变化，甚至加快了不少。

电光石闪间，车轮不受控制地调转方向，朝黑影袭来的方向撞去，方飞明握紧方向盘，恐惧道：“阿芬！”

耳畔传来皮革和海绵压缩到极致的嘎吱声，他转过脸，看见妻子的身体扭曲地紧紧贴在身后的椅背上，动弹不得，眼中充满愤恨和不甘，腕骨和腿骨不自然地弯出怪异弧度。

她的嘴角溢出血丝，从唇角到下巴，努力发出声音：“是他们来了……飞明。”

距离越来越近，黑影己经近在咫尺，朝车上的两人露出狰狞的尖齿，电光火石间，方飞明本能地猛打方向盘，调转车头，将驾驶座朝向撞击的方向。

郁芬嘴唇颤抖，彷如泣血：“不，飞明……”轰然巨响，烈火冲天而起，灰色的天空燃烧起来，那火焰首冲云霄，仿佛从幻象中真实地灼烧到了她漂浮的灵魂。

郁年年从梦中惊醒。

雪山依偎在她脚边，从羽绒被隆起的圆拱间露出饱含担忧的黑豆眼睛。

她伸手抚摸雪山虚幻的耳朵和尖嘴，望向紧闭的黑灰色窗帘，亮光在窗外闪烁，远处雷声和雷光正在协奏，雨声紧随其后，珠帘般砸下窗棂。

“下雨了。”

她喃喃道。

最近气候古怪，短短半个多月下了七八场雷阵雨，雷声响彻整个香缠市，令无数夜归人夜不能寐。

郁年年走出房间喝水，空气中弥漫着湿气与寒气，她的肩膀单薄而锋利，在白色睡裙里颤了颤。

雪山在她脚边绕来绕去，试图温暖郁年年冰冷的小腿，死后重新回到人间的魂魄身体冰凉，绒毛也己经失去温暖，雪山的性格行为却仍旧和生前如出一辙，总忘记自己己经死去，全心全意关心着小主人的状况。

有时候，郁年年会产生错觉，比起己经成为死魂但依然饱含人情味的雪山，她反倒更像无依无靠，一心只为复仇的幽魂，没有未来和希望，机械般等待每一日的黎明。

雪山依旧宁静，自郁年年父母车祸身亡那一天起，它仿佛失去了声音，十年如一日地静默着。

它靠过来，毫无温度的绒毛仍然拥有抚慰人心的力量，黑白相间的毛发穿过郁年年盲目抚摸的手指，似隐似现。

雨声接连不断，手指，然后是掌心，反反复复，雪山用鼻子拱一拱她的手，示意她朝这边看。

餐桌上，她睡前放在桌上的手机正在震动。

郁年年拿起手机，查看新邮件。

“走吧，雪山。”

她叹气道：“我们有活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