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屋的光线比前堂暗些，堆着的旧茶箱投下长长的影子，像谁蹲在那儿没走。

陈砚踢了踢脚边的木箱，灰尘在光柱里跳，呛得他咳了两声。

他没什么情绪，或者说，情绪被一种更沉的东西压着——不是难过，是茫然。

就像小时候弄丢了爷爷给的茶票，站在巷口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井台上的青石板还是老样子，铁环被磨得发亮，他伸手摸了摸，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

爷爷总说这井“养人”，他以前不信，现在倒觉得，这口井像个沉默的老头，把爷爷的话都记在了心里。

“行了，我知道了。”

他对着井口低声说，像是在跟爷爷回话，“我会好好看着的。”

转身回前堂时，眼角扫过墙角的蓝布包。

是那卷茶经手卷，爷爷特意叮嘱过“收好了”。

他走过去踢了踢，包着的手卷硬邦邦的，像块没泡开的老茶砖。

拆开蓝布时，指尖有点抖。

手卷展开在柜台上，墨迹带着点潮意，像是爷爷刚写完没多久。

前面几页都是寻常话：“给张叔的茉莉花茶要多抓一把，他孙女爱喝甜的李婶赊的茶钱不用催，她儿子住院呢炒茶火候别太急，跟做人一样，得慢慢熬”。

陈砚的手指顿在“李婶”那行字上。

他记得李婶，总穿件碎花衫，每次来都要跟爷爷念叨半天儿子的事，爷爷每次都多给她抓半两茶，说“喝了顺气”。

往后翻，字迹渐渐变了。

不再是街坊琐事，开始记些“怪规矩”：“初一十五，申时后把后屋的油灯点上，油用茶籽油，灯芯要留三寸；地窖的老茶根别扔，遇着‘特殊客人’，取三钱，用井水冲，冲三遍，茶根沉底了再递过去；收的‘茶钱’别花，用红布包着，埋在后院茶树下，开春能发芽；账本分两本，蓝皮的记活人账，线装的记……另一笔账。”

陈砚皱了皱眉。

线装账本？

他扫了眼柜台抽屉，果然在最底层摸到本硬壳线装本，封皮是深褐色的，边角磨得圆钝，翻开第一页，是爷爷苍劲的字：“民国三十八年，收周姓学徒茶钱三枚，欠账未还。”

后面的字迹更潦草，记着些人名和物件：“王桂英，蓝布包一个，内有铜钱五枚李青山，焦茶饼半块”……看着像本陈年旧账，又不像。

他把线装本扔回抽屉，继续看手卷。

最后一页画着个简单的图：后屋的井，旁边标着个小三角，写着“钥匙”。

“钥匙？”

陈砚嘀咕着，蹲下去在井台周围摸。

手指在青石板的缝隙里划了一圈，突然触到个凸起——是块松动的砖。

他抠开砖，里面果然藏着把铜钥匙，柄上刻着个“更”字。

钥匙沉甸甸的，像是挂着什么东西。

他想起爷爷说的“地窖”，转身往后屋角落走。

那儿堆着几个破麻袋，挪开麻袋，露出块木板，板上有个锁孔，正好能插进那把钥匙。

“咔哒”一声，锁开了。

掀开木板，一股陈腐的茶香涌上来，带着点土腥气。

下面是陡陡的台阶，深不见底，像通往另一个地方。

陈砚没敢下去。

他把木板盖回去，重新锁好，钥匙揣进兜里。

手卷被他卷起来，塞进柜台最里面的抽屉，和那本线装账本并排躺着。

他开始收拾茶铺。

把爷爷生前常坐的藤椅搬到门口，擦干净上面的茶渍；给空了的茶罐重新装满茶叶，龙井、碧螺春、祁红……按爷爷的习惯，从左到右排得整整齐齐；收银盒里换了新的零钱，硬币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在打破茶铺的寂静。

忙到天擦黑，巷子里亮起路灯，张叔端着碗面过来：“垫垫肚子，你爷爷总说你饿了就没精神。”

陈砚接过碗，热气扑在脸上，眼眶有点湿。

“张叔，”他吸了口面，“我爷爷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这茶铺有啥‘特殊客人’？”

张叔愣了愣，随即笑了：“老糊涂话呗，说初一十五有老茶客来，得等着。

他还说，那些客人付的不是钱，是‘念想’。”

他拍了拍陈砚的肩，“别想太多，守着铺子，就像你爷爷在时那样，错不了。”

陈砚点点头，没再问。

等张叔走了，他关了前堂的灯，却按手卷上说的，摸出茶籽油，给后屋的煤油灯添了油，留了三寸灯芯，“噌”地划亮火柴。

灯芯爆出个火星，昏黄的光立刻裹住了后屋的角落，井台上的青石板泛着微光，像爷爷的眼睛。

陈砚坐在井边的石头上，看着跳动的火苗，突然觉得，爷爷没走。

他就在这灯光里，在这茶香里，在这口井里，在他没看完的手卷里，等着他把这…明天是初一。

他得守着。